鸢尾许久才缓过气,扬起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抽泣道:“娘娘,若无公主指使,奴婢哪来的雄心豹子胆去动素常在的胎。公主说素常在自有了身子,皇上来极乐宫便来得少了,她担心昭仪娘娘失宠,自己也要过回过去的日子,才,才让奴婢做下这等事情……”

    重夕赶紧跪下来,稳了稳气息,才对陆文湛道:“父皇,重夕那日去迎仙宫不过是一时兴起,其一不知谢娘娘要办家宴,其二不知明烟中途会给素娘娘取酸梅汁,其三鸢尾来迎仙宫是告诉重夕母妃的腿摔伤了,重夕如何能提早得知?一切不过巧合,怎说是重夕设计的?”

    陆瑗修也在一旁道:“是,重夕妹妹素来性子良善,怎可能做出这等事情。”

    素婉起身怒道:“宜城公主这张嘴真是厉害,一下就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却不知巧合太多,便落了人为。”

    “素常在所言正是。宜城公主与迎仙宫交往甚密,稍稍打听便能知道那日荣城夫人入宫的事。”鸢尾又从衣服内取出一个精美的珐琅瓶子,展示给众人看,“公主在这里装了莱菔子油,交待奴婢把油涂到洛昭仪常去的台阶上,若昭仪不小心摔了,奴婢便可前往迎仙宫,伺机下手。”

    陈靖从鸢尾手中接过珐琅瓶子,检查过后交给皇帝,皇帝把玩了会儿,道:“这瓶子确实是朕前些日子赏给重夕的。”

    崔婕妤脱口而出:“这便难怪了,本宫还奇怪常走的台阶,怎么洛姐姐说摔就摔了,原来抹了油。”

    李容华和极乐宫关系不错,赶紧悄悄拉了下她的袖子,示意她别多说。

    重夕脑中顿时炸开一般,好一个缜密的局,简直是要限自己于不孝不义。她怒视鸢尾:“平日里我待你不薄,为何今日要如此陷害我?究竟是何人指使,给了你多大的好处,才能让你敢犯如此杀头之罪?”

    她音调陡然上扬,平素温温柔柔一张脸豁然间呈现咄咄逼人之势,鸢尾被唬得不敢看她眼睛,只瑟瑟抹泪:“公主,当初你说出了事你会兜着,如今竟这样翻脸不认人了吗?奴婢在极乐宫当差,除了公主,还有谁能指使奴婢,公主,你好狠的心……”

    “真有趣,一个母妃没有亲生皇子的公主去设计让一个常在小产,本宫长这么大倒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轻而嘲讽的声音乍然从屏风后响起,王怡洵被几名宫女搀着,颤颤地走出来歪在张贵妃椅上,面容憔悴不堪,然那股天然的气场却是一旁的素婉不能比拟的。

    “你怎么出来了?”陆文湛惊道,忙让宫人取了暖毯给王怡洵披上。

    王怡洵眸光如刃,刮过在场的女眷,似有些好笑地眨了眨眼:“这外头热闹得跟唱戏似的,本宫在里头哪里躺得住。宜城公主不愧是宫外长大的,行事作风果真新奇得很。”

    重夕扬声道:“根本没有做过的事,重夕不会承认。”

    陆文湛却似不在意这些,只问重夕:“方才你这宫女说你担心过回过去的生活。怎么,对过去的生活不满意?可是觉得父皇亏待你了?”

    他口气有些漫不经心,目光也没了方才审视鸢尾时那种骇人的阴沉,然而重夕最清楚不过,陆文湛怕是对自己平日的态度起了疑心。

    陆瑗修一急,便跪到了重夕身边:“父皇,重夕平时里恭谦孝顺,对长辈的敬爱是连太后都知道的,她万万不会对父皇有半分不满啊。”

    陆文湛并不看洛文珺,只是道:“我问的是宜城公主。”

    陆瑗修一愣,只能呐呐不语。

    重夕可以感觉到冷汗一点一点从背上留下来,周围人都在看着自己,四周一时间竟然有种死一般沉寂,她拼命调整呼吸,希望面上不要露一丝慌乱的神情。

    突然洛文珺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响起:“重夕,想什么呢?你父皇问你话,据实回答即可。”

    陆文湛看到女儿突然咬了下唇,眸中闪过一丝水光,这坚强而隐忍的神情让他一时间心内一疼,却听得重夕百灵鸟般的声音响起:“父皇说得没错,重夕确实不想过回过去的生活。”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陆文湛似是也没料到她会这样讲,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扬了扬眉,冷笑了下。

    重夕只作没看到周围人的目光,径直道:“然而重夕并未对父皇或者什么人有过任何不满。父皇为了让重夕避灾,选择了谢氏这样的一等门阀,良苦用心,重夕每每想起都感怀于内。”

    当年洛文珺想办法把重夕送出宫时,用的借口就是法师占卜说公主的八字与天时相冲,暂时不宜居宫内,需出宫避灾。皇家的意思本是随意挑个官宦家庭寄居下就好,是洛文珺散尽钱财才想办法送入了谢家,如今也只能假装当年年幼不知事,只道是皇帝的意思。

    重夕看到陆文湛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微微眯了凄厉,表示他正饶有兴致地听着,于是清清嗓子继续道:“谢家待重夕极好,吃穿用度几如己出,琴棋书画无一不请国手亲授,宫外的生活又自由自在,谢青大人四处为官,重夕便也得幸领略到大周的壮美山河。而一切,都是因了父皇的皇恩浩荡。”

    王怡洵吃力但颇为妩媚地笑了一下:“宜城公主这张嘴真是甜,只是都这样讲了,怎的还怕过回以前的生活?”

    重夕郑重道:“王娘娘有所不知,重夕虽是锦绣堆里被人捧着长大,也算事事顺心,然每逢佳节,总觉心内少了什么。入宫后才知,再如何富贵的生活,都抵不上家人团聚时的天伦之乐。父皇在重夕心中,不仅仅是君主,更是父亲。在宫外时重夕感觉到的,是浩荡皇恩,入宫后父皇对重夕和母妃关怀备至,这才明白,何为如山父爱。什么为母妃争宠这等事,不过是为图些浮云般的富贵,今日既然各位长辈都在,重夕便言明,此生宁愿不要荣华富贵,也想要长伴父母身侧,尽一尽绵薄孝道。”

    李容华向来是容易动情之人,闻得此言,禁不住眼眶微酸:“宜城公主原是这份心思,洛姐姐真是好福气,臣妾若能有这样一个孩子该多好。”

    陆文湛更是感慨连连:“好孩子,朕竟是不知你存了这份心思。那些年是朕疏忽了,如今既已回了宫,朕必定不叫你再受别离之苦。”

    谢贵妃端肃地坐着听完重夕这番动情的话语,神情竟开始恍惚起来,还是陆瑗修悄悄推了她一把才回过神,拿丝帕抹了下泪,对左右道:“这孩子一直都这么好,本宫也心疼得紧。”

    王怡洵撇过头去,不再言语。

    却是素婉不满道:“皇上,你别被她这一番话迷惑了。人证物证俱在,臣妾的孩子如若不是宜城公主所为,那还能是谁?且她是皇上的孩子,臣妾丢掉的骨肉,难道不是皇上的血脉?”

    “重夕这孩子……”陆文湛眼中满满是心疼,“朕还是了解的,从小就懂事,朕觉得,她是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之事的。她只是个公主啊。”

    在皇室中,皇子多少是受父亲猜忌的,而公主无需参与帝位争夺,因而许多皇帝对待公主要比对皇子宽仁信任许多。陆文湛此时便是这种心态,重夕悄悄松了口气。

    素婉犹自不平,正欲说什么,王怡洵浅浅地看了她一眼,施施然一笑,明明是极明媚的模样,偏那眸中的幽怨凄凉让人望之心酸。

    她娇弱但坚定地握住皇上的手,以无限温柔的口气对素婉道:“素妹妹这话说的,本宫与你同病相怜,自然能体谅你的难处。然而皇室血脉接连夭亡,如若真是宜城公主做的,那妹妹又要皇上如何去做?处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吗?宜城公主与父亲离别十年,好不容易团聚,真要为了让母妃更得宠而犯下错误又如何呢,本宫也是过来人,女孩子的哪些小心思也是懂的。毕竟无论怎么处置,都是在皇上的心尖上捅刀,依本宫看,这事便这样算了把。”

    皇帝眼神迅速闪过几缕复杂的光,重夕心里一惊,王怡洵这些话,看似为自己求情,实则无一不是在加深他的疑虑,以退为进,比素婉高明太多。王怡洵或许并不算聪明,但绝对不笨,对皇帝脾性的了解更是素婉不能及的。

    果真,她放下平日张扬外露的性子,有气无力地说几句,便让陆文湛刚才还盛满感慨的目光冷却了下去,重新以审视的目光打量重夕。

    洛文珺心惊不已,然而女儿的事,她偏是不能多说一句的,只能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重夕跪着迎视她父皇的目光,心内冷凉一片,皇家的冷血与猜既能浮现在陆文湛身上,便也能深植在自己心中。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表露什么神情,向来信手拈来。

    所以面上依然是如方才话语般炽热的神情,眼眶内盈着泪,目光却坚定而真诚,坦然地迎视皇帝。

    陆文湛长长地叹了口气:“朕不信自己的女儿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然而证据确凿,若重夕给不出说法,朕也不能不给素婉一个交代。即日起宜城公主回极乐宫闭门思过,未经允许不得私自离开。”

    王怡洵咬了下牙,冷漠而嘲讽地一笑,不再说话。

    “至于这贱婢……”陆文湛厌弃地看了眼鸢尾,“谋害皇嗣,罪大恶极,拖出去乱棍打死。”

    “皇上真是仁慈。”洛文珺突然出声,平日里用来曼声吟唱的清亮歌喉此时发出的声音又尖又锐,冰棱般刺过众人耳膜,“依臣妾看,无论这贱婢是受了谁的指使,以一条命换取素妹妹肚子里的龙种,岂非太便宜她了?”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鸢尾本是一脸看透生死的表情,闻言也抬起头,有点讶异地看着洛文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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