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梅姐姐快起来。”重夕上前两步虚扶了下,她清素的脸笑得剔透,依旧像在谢家时一样唤她姐姐。

    颜梅便起了身,环视左右,重夕心领神会,让紫砚带着人都退下了。

    一时瑶光殿内重又安静下来,晋阳公主款款立于一片锦绣之中。香氛缭绕,光影疏朗,她的脸依然像幼时一样纯净得如雨后山茶初绽,一笑起来,黑漆漆的眼睛便会弯成月牙儿,甜美动人,并无多少颜梅之前所想的历经宫廷斗争后的凌厉。

    “这边是自己的地方,颜梅姐姐大可放心说话。”重夕道。

    颜梅环顾下四周,便轻声道:“少爷想请晋阳公主于今夜亥时在北宫门一会。”

    “亥时?”重夕秀眉微颦,“那可不早了。子绍哥哥是有何事要到北宫门去说。”

    颜梅只低着头:“奴婢只是照少爷吩咐传话而已,具体何事,奴婢也不太清楚。少爷只道许久未见公主,很是想念,大约是有什么话要对公主讲吧。如今公主和少爷好事将近,少爷反是不好意思太招摇地入宫,只能出此下策,所以还请公主万勿将此事告知他人。”

    陆重夕一愣,继而便有些羞涩,便道:“颜梅姐姐放心,重夕自然不会乱说。”

    颜梅又指了指身后的几个食盒道:“这几盒点心,是金陵那边快马加鞭带来的,尚算新鲜,少爷道一定要让公主尝尝。”

    陆重夕无暇的笑容挂在脸上:“如此便有劳颜梅姐姐了,烦请代我谢过子绍哥哥。”

    直至颜梅离去了,陆重夕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便唤来紫砚:“听闻谢青大人今日入宫,在皇上御书房内已经待了许久,你去打听打听,有什么消息。”

    紫砚见公主神色有些怪异,也不好多问,只能“诺”了一声便要出去。

    孰料刚跨出瑶光殿大门,远远便听见一声悠远的“圣旨到。”

    是陈靖来了,捧着明黄色圣旨,面色喜盈盈的。

    陆重夕与紫砚对视了一眼,便赶紧去后花园通知洛文珺,再将合宫的人召来,在瑶光殿接旨。

    是一道赏赐的圣旨,晋阳公主与洛文珺的食封各加了三百户,又将贤妃之父洛定徽擢为从四品下的中大夫,两名兄长也虚封为关中侯。

    一时间洛文珺与陆重夕有些不明所以,只呆呆跪着接了旨。

    陈靖是王怡洵那边的人,但在宫中多年,早练就一张滴水不漏的笑脸,将贤妃与晋阳公主好一番恭维,只听得洛文珺和陆重夕云里雾里。

    待好生将陈靖送走了,洛文珺捧着圣旨看了又看,还是不太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赏赐。

    洛文珺喃喃道:“可是觉得我娘家配不起他们谢家,所以要封些虚职让面上有光些?”

    陆重夕这时便想到方才颜梅让自己亥时去北宫门会谢子绍之事,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万勿告知他人,想来也是颇为紧要之事。然而自入了宫,便是与母妃相依为命,难道连母妃也要瞒着吗?

    她犹豫了会儿,正准备对洛文珺说下,又一名乾清宫的宫人前来,道是花房育出的第一批菊花已经开了,皇上一时起了雅兴,让贤妃过去一道赏花。

    洛文珺赶紧应了,匆匆梳妆下便随那宫人一道离开了。

    洛文珺这一去,便是到了晚膳时间亦未回来。

    陆重夕遣人去问了,道是留在凌霄殿陪皇上一道用晚膳了。

    用完膳后,便该是侍寝了吧,今夜母妃可能就不回极乐宫了。陆重夕在极乐宫内随意踱着步,有些烦躁又有些期待,对谢子绍的思念是一回事,然选在亥时,又是真的有些奇怪。望了望已经有些黑下来的天,她已经习惯了凡事与母妃讨论商量,并从中学习自己的不足,偏偏今日是来不及了……

    外头有凄哀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陆重夕过去看了下,见一排宫人正穿着素服,抹着泪往外走去。看这些宫人还都是颇有些资历的,这架势应当是宫里哪位主子去了,然而竟没什么人通报一声,着实奇怪。

    红笺知道公主心思,便上前问了问,才知是宫里一个病了数月老嬷嬷去了。这嬷嬷久居宫内,颇有些地位,连皇上都要给几分薄面。这会儿去了,几名平日里要好的老姐妹和一些敬重她的宫人便自发为其服素,此刻正是要出宫通知老嬷嬷的家人。

    陆重夕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便吩咐红笺回头代她去那嬷嬷的灵堂也拜上一拜。

    这种事宫中不时会发生,她只是偶尔会感慨下生命太匆匆,并不会多放在心上。

    至亥时将近,陆重夕想了想,谢子绍的约自然还是要去的,便将事情告知紫砚,让她领了人悄悄跟着自己去北宫门,以防不测。

    夜深沉,风已微凉。

    对谢子绍,重夕素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谓女卫悦己者容,重夕让紫砚亲自伺候着自己梳妆打扮,精心修饰一番,于铜镜前照了许久才出门。

    北宫门是紫寰城内比较偏僻的一处地方,多住着一些在宫内伺候了一辈子的老人,今日去世的那老嬷嬷也住这一带,因而过来时,除了隐隐风声,便是随风而来的哀哭声了,听着让人背脊隐隐发凉。

    她云鬓高耸,缀了淡雅别致的珠花和一枚流光溢彩的赤金衔珠凤钗,又着一袭玉色拖地烟笼海棠花长裙,在腰身处以烟红色如意丝绦系紧。夜风一吹,顿时裙袂便翩然。

    此时繁星闪烁,月光暗淡,款款而行的晋阳公主便如月仙子下凡,让在暗处跟着的紫砚也不禁感慨公主虽然与贞顺皇贵妃长得像,这气度倒和她母妃越发相近了。

    谢子绍青衣玉冠,负手立于北宫门前,陆重夕远远看到,本欲唤他一声,想了想却是把到口的话吞了下来,只是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灯火不是那么明亮,她的影子投在地上,也便有些暗淡,只是长长地延伸出去,延伸到了谢子绍脚下。

    明明是美人的影子,在这样的环境中,却也有几分阴森之感。

    谢子绍回过头,见着陆重夕仙子般的模样,心头一酸,赶紧上前拉住她的手道:“怎么才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快随我走。”

    “去哪儿?”重夕讶异道。

    “颜梅没告诉你吗?”谢子绍有些奇怪,“当然是离开皇宫,或寻一处风景幽致之地隐居,或肆意于天地之间,再不要卷入这些是是非非里。”

    “子绍哥哥你在说什么,是要携公主自私离宫吗?这可是重罪。”重夕一急,便想从谢子绍手中抽回手腕,无奈他握得极紧,一时挣脱不开。

    “颜梅竟没和你解释清楚么?”谢子绍恼道,“罢罢罢,先随我离开吧,这边宫门我都打点好了,等出去了再同你解释。”

    “子绍哥哥你这是疯了吗?我若突然离开,回头极乐宫一群人该如何向皇上交代?母妃又该怎么办?”陆重夕气急,猛一甩,终于挣脱谢子绍的手。

    紫砚与几个心腹宫人远远看着,便知不对了,正欲上前,忽然火光大亮,一列兵士发觉了这边的异动,忙携火把赶来,把谢子绍和陆重夕堵了个正着。又因看清是晋阳公主在此,忙跪下来请安。

    然而这动静还是有些闹大了,一时间临近的宫室纷纷亮了灯,另有人已往凌霄殿报信。

    陆重夕怔在那,一时不知这是哪步棋,心中却已升起几许不详。眼前侍卫跪了一地,远远的,却是能看到数列宫灯整齐地往这边靠近,最明亮庄严的那列,便是父皇的御驾。

    “皇上驾到。”

    “贤妃娘娘到。”

    宫人拉长了调子通报着,声音在夜风中与那些为老嬷嬷守灵的哭声搅合在一起,莫名地渗人。

    陆重夕与谢子绍赶紧跪下来,给皇上与贤妃请安。

    “这都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在北宫门做什么?”皇帝下了龙辇,目光扫过精心打扮过的陆重夕与一身青衣的谢子绍,不由目露疑惑。

    洛文珺站在皇帝身后,虽面上无太多表情,看向谢子绍时却是存了几分怪异。

    此刻有一军士来报,在北宫门外发现数辆马车,几名仆从,还有些箱笼铺盖之物,问他们话,只道是谢家人,态度很是倨傲。

    陆文湛闻言眉目一凛,一侧的洛文珺已然大骇,忙跪下来道:“皇上,此事蹊跷,重夕的脾性陛下是知道的,她万万不会做出这等事啊。”

    重夕听着那军士所言,又联系到今日颜梅来极乐宫时怪异的神色,心中顿知不好。今日颜梅不对自己说清楚,怕就是觉得说明了,自己定然会拒绝,可是子绍哥哥,他难道不知道私自携公主出宫是重罪么?他又为什么要这样?

    “重夕,子绍,你们为何此刻来北宫门?”陆文湛神色很快恢复正常,问话口气也很是温和。

    电光火石间,重夕见谢子绍嘴唇一动,便知他要将罪责揽过去,忙抢在前头开口道:“女儿有段时间未与子绍哥哥见面了,甚是思念。今日……是女儿与子绍哥哥相识的日子,所以便约在此地,一会儿,想去展莲舫那边泛舟,瑗修姐姐的花灯,在夜间无人是是最美的。”

    “泛舟赏荷灯,公主真是好雅兴。”王怡洵娇亮的声音在夜间听起来很是突兀。

    在场众人皆知毓宁宫与极乐宫不和,此刻极乐宫遇上如此尴尬之事,毓宁宫来得这样巧,却也不叫人意外。似乎皇贵妃不来,那便不正常了一般。

    洛文珺原本容色冷冽,见到皇贵妃明黄色的身影时,却忽地在唇侧滑过一丝浅笑。

    “重夕小女儿心态,纵然是青梅竹马,也是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约谢家少爷出来。”洛文珺道,“这个女儿在南方待久了,却是不如北地女子那般不拘小节。”

    陆文湛看了洛文珺一眼,一字一顿道:“既是不如北地女子这般不拘小节,你这个当母妃的,说话也注意些,什么青梅竹马,你这样讲了,重夕日后嫁人可怎么办。”

    洛文珺忙垂首道:“臣妾失言。”

    这话听着不对,重夕霍然抬头,正对上陆文湛一双深黑无波的眼,一时心下茫然,脱口而出:“父皇此话何意?”

    陆文湛却是微微一笑,对侍卫长道:“将北宫门外那几人带来,朕要亲自问话。”

    没多久,几个车夫粗工打扮的人便跪在了皇帝面前。

    重夕快速扫过他们的脸,这几人自己在谢家时从未见过,应当刚入府不久,然他们穿着虽简陋,行为举止间,却像是一直在大户人家服侍的家奴。

    “你们是谢家的人?”皇帝问道。

    为首的马夫便应了声是。

    皇帝又问道:“深更半夜的,你们在此做什么?”

    那马夫便答:“送少爷入宫,再等他出宫。”

    “那便是说,子绍这孩子从谢府出来见公主,回头要再回谢府去了?”

    那马夫愣了下,亦应了声是。

    陆文湛唇角扬起一些不屑的笑容:“若真如此,那么这些马车上搜罗出的行李又当如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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