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衍也曾劝过重夕既然已经走不了了,也不要与皇帝太硬着来,但如今重夕表明态度要回宫,他看上去却又不甚多么开心。尤其说到洛文珺情况时,似是更不愿意多提,只道既然愿意回去,那可以安排在谢舒颜入宫那日回宫。

    谢舒颜入宫也算是出嫁了,重夕正好在宫外,便由她这宁国公主走在队伍前头将昭仪引领入皇城,亦算郑重。

    陆重夕想到这事便觉得比自己要和亲还来得讽刺,虽与谢舒颜之间不说话了,然心底到底是心疼这她的。若自己拒绝了,又怕谢舒颜入宫后会人看不齐,亦怕有心人从中生事,只能答应下来。

    如此,陆昭衍便吩咐人给重夕做迎亲当日的服饰,再教导她一些当日所需要做的事,不在话下。

    皇帝这几日不太涉足后宫,更多时候是在太后那用的晚膳,母子二人说说话,表面上自是一派母慈子孝之图。

    谢皇贵妃既已拟定了字,这厢得了空也便往寿康宫去了,让皇帝和太后二人裁夺一下。

    她到时,皇帝与太后已经用过膳了,两人正在榻上说些闲话。

    提及宫中近况,自是少不得重夕一事,虽然擅自逃离皇宫,皇帝和太后倒并没有太责怪的意思,毕竟和亲番外对任何一个公主来说,一时都有些难以接受。

    太后道:“其实重夕这孩子,能嫁给乾真王子倒也还好了。哀家看这王子相貌堂堂,举止亦不像其他草原上的人那般粗俗,想来日后也会善待重夕。”

    皇帝的目光有些恍惚,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久远之事:“是呢,他身上也有大周的血液。到底不会粗鄙到哪里去。”

    太后几不可问地轻叹一声:“舜华,比她母亲还要有野心,乾真王子也不知学到了几分。”

    皇帝却微微敛了神色,道:“好儿郎,没有进取心是不行的。女子,却还是安分守己些为好。”

    太后侧过脸,不动神色地冷笑了下。

    此刻谢柔云进来,向皇帝太后行礼问安。

    她在门外钱公公已经有所提点,加之在宫中多年,多少也会几分察言观色,眼见着气氛不对,便猜出皇帝太后约摸又是为了那些个老矛盾在赌气了。正巧昨日在金陵老家那边来人,带了些扬州那的珍奇礼品来,她今日亦带了些来给太后,便赶紧拣了些刚听来的扬州那边的新鲜好玩之事说予二人听,不多时便让太后和皇帝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捧腹大笑。

    太后笑道:“你说江南那边,还真就是人杰地灵,所以哀家也特别喜爱那边来的女孩子,温山软水里出来的,陪在身边说说话都叫人愉快。”

    谢柔云笑道:“可惜臣妾虽祖籍金陵,却是在北地长大,好在舒颜自小长于江南,真是将那温婉灵秀习了个通透,待入了宫,定要叫她常来寿康宫陪太后说话。”

    她过去对谢舒颜入宫一事一直不冷不热,今日主动提起,皇帝倒是很开心,便道:“你如此想甚好,舒颜是灵秀之人,只是年龄还小,入宫后还需你多加照顾才是。”

    “柔云做事,哀家是最放心的,你想文珺当年什么样子,若无柔云,哪来今日。”太后笑道,“对了,舒颜那孩子用什么字,你可想好了。”

    谢柔云便笑道:“臣妾愚钝,着实费了番脑子才想出这个,皇上太后给看看。”

    她从袖中取了字帖递过去,佩楚接了,交给太后。

    太后笑吟吟地拿着看了眼,那笑容却猛然凝固住了。她想皱起眉头,又怕生了皱纹,便生生忍住,只冷漠地看了眼谢柔云,将帖子递给了皇帝,皇帝一开始还有些莫名,待看到那个“全”字,却也将笑容收去了。

    谢柔云只见得气氛骤然冷却,却不明所以,愕然地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太后看了她一眼,道:“用这个字,你倒确实是用心了。”

    谢柔云忙道:“臣妾不敢大意。”

    皇帝问道:“可有其他人看过?”

    谢柔云不敢隐瞒,加之给皇妃赐什么字倒也不是什么机密事,然她又不好说出这是舒容华提议的,因而道:“臣妾为舒颜的字想了很多,也与一些姐妹有所讨论,周遭宫人们应当也有耳闻。”

    皇帝看了眼一脸阴晴不定的太后,道:“朕知道了,你也是辛苦了,先下去吧。”

    谢柔云忙不迭行礼告辞,待出得寿康宫,竟发觉身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有不太舒服的预感,然而回顾一下自己所作所为,并未发现任何不妥,这个“全”字在脑中搜索遍,也未想出犯了谁的讳。只得一路忐忑地回迎仙宫去了。

    待得谢皇贵妃离开了,太后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皇帝忙道:“柔云也是无意的,早年的事她也不清楚。这个‘全’字若不行,我们还可以择其他的。”

    “以前荣国夫人来和哀家说话时就提过,舒颜那孩子心思细得很,一件小事都能自个儿想个两三天。‘全’这个字多好,她姑妈提议了,我们又否决,还不知她作何感想。”太后道,她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也说了,那些事她许是不知道,哀家又不是小心眼之人,便也装没发生过吧。”

    皇帝还欲说什么,太后便道乏了,让他下去了。

    宫灯煌煌,太后觉得有些太过明亮了些,便叫了熄了一半,半歪在榻上,半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富贵繁华,只觉得如陷云里雾里,无比倦怠。

    全,全昭仪。

    真是讽刺啊,一个尚未入宫的谢家庶女,竟得了这个全字。

    先帝年间的种种事,浮光掠影般在太后脑中闪过。当年出生高贵又诞下皇子的自己,在宫中一时风头无两。先帝虽不乐意,可迫于压力,还是得给自己晋位份,赐字,当时的郭载明还在礼部,亲自给自己择了“全”字。

    那是他对她最甜蜜的赞许,也是最光荣的期待。

    她烦躁地扣着手指,那个出身卑微的女人明明已经死了,可她花一般的容颜,银铃一样的笑声,总是如鬼魅一般在自己身边浮现。那凝脂玉一样的肌肤,丹朱般的双唇,当年明明只是舞女一名,可是只需对先帝呵出一口如兰香气,娇软地低语几句,便可以让自己的光荣青烟般消散得一干二净。

    忘不了,怎能忘?放不下,如何放?

    即便亲手将那女人送入死地,可为何自己从头到尾,也没有过半丝胜利者的惬意。只觉耻辱,铭心刻骨的耻辱。

    谢柔云,荣国夫人的女儿,她是真不知道这一切吗?

    郑令澜无声无息地进来,熟稔地来到太后身边,从佩楚手里接过安神的药膏,轻柔地抹在太后的太阳穴上,慢慢按摩。

    “怎么来哀家这了。”太后懒洋洋道。

    “她快入宫了,臣妾心里总是有些忐忑。”

    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看你也没什么争宠的心,忐忑些什么呢。”

    “太后说笑了,皇上见多了争宠献媚的女人,臣妾只是以退为进罢了。所得恩宠,并不比她们少。”郑令澜道。

    太后笑了:“倒还是第一次听你说这样的话。不过皇上对你,确实也还算上心。”

    “可她一入宫,必然是三千粉黛无颜色。”郑令澜道。

    太后略略坐正了身子,看着郑令澜在昏暗光线中俏丽的面庞,竟生了几分陌生感:“你来找哀家,是怕她威胁到你的地位?”

    郑令澜道:“所有人的地位都被威胁到,臣妾自然不能幸免。”

    她是温婉娇柔的长相,说话又一贯细声细气,可此刻那明澈双眸却隐隐生寒,让她整张面庞都带上了一种肃杀之气:“得宠不要紧,怕的是得宠又有子。”

    太后抬了抬眼:“这话从你口中说出,哀家甚是意外。”

    郑令澜自那次擅自离宫后,与太后关系便有些疏远了,然而此刻她殷勤地为太后按摩肩颈,看着倒是比过去更孝顺体贴。

    “太后。”郑令澜的声音轻轻发抖,似是在尽量掩饰痛苦,“臣妾知道,这辈子是离不开皇宫了。”

    “你想明白了,令澜。”

    “是,想明白了。”郑令澜闭上眼睛,顿了顿,复又睁开,已是一整片的决然,“如今臣妾的家人也在京城,臣妾在宫中有任何不当举动,势必连累全家。臣妾累了,情爱太虚无,看不到摸不着,纠结其中,伤人累己。”

    太后听到这些话,也是有些于心不忍,情爱二字,她自己如何不懂,看到郑令澜年纪轻轻,却说出这样绝望的话,忍不住拉着她的手动情道:“你也勿这样想,人生快乐之事还有很多,将来有些事也未尝绝无可能。”

    郑令澜抿着嘴用一个有些害羞的姿势笑了,看上去却并不温暖,只道:“太后教诲,臣妾铭记于心。如今既已一心在皇宫了,必然是要做好自己该做之事,还望太后,为了我们家族,助臣妾一臂之力。”

    太后与舒容华四目交汇,皇宫内的女人,在她们清醒时,只消愿意,那眸中的光,有时竟是可以比那沙场上的兵将更残忍更冰冷的。

    太后这次,算是真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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