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就如一个普通母亲备好饭,等待外出游玩的女儿归来一样,非常平静,非常温和。

    可落在陆重夕耳中,却是让那酸楚直冲上来,滚烫的泪夺眶而出,将脸上刚补过不久的妆冲出两道浅浅的痕,张了张口,只能道:“是,我回家了。”

    “今日全昭仪入宫,公主也是忙前忙后,此刻必定是累了吧,怎么还站在门外。”紫砚笑道,上前拉着重夕的手让她坐下,“娘娘等着公主回来一道用晚膳,现在还饿着呢,让奴婢和玉墨伺候娘娘和公主进膳吧。”

    重夕听闻洛文珺到现在还饿着,赶紧道:“母妃有身孕,怎么能不吃东西,迎仙宫那边有宴会,我哪会饿着。”

    洛文珺道:“全昭仪入宫,你哪会有什么心思吃东西,母妃不看着你吃不放心。”

    这是春日里异常寒冷的一天,本来早已撤下的炭盆子又重新生了起来。重夕从迎仙宫徒步走回极乐宫,一路上大约是心绪不定,也不觉得多冷,这会儿反是发觉原来手脚都有些僵硬了。

    “你们也坐下来吧。”洛文珺对紫砚玉墨道,“这些日子全靠你们两个里外打点,我这贵妃看着总还算维持着体面,现下没有其他人,我又一直当你们是自家人,我们便像家人一样坐下来吃个饭吧。”

    她温和亲切的语气听得紫砚玉墨俱是一愣,然而一看陆重夕那副心疼母妃的样子,便都了然了,当下谢过,也便坐下了。

    洛文珺给陆重夕夹菜:“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些,以后到了乌雅,怕就难尝到了。”

    话一出口,原本其乐融融的温馨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陆重夕看着碗里的菜,面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紫砚和玉墨面面相觑,想不懂好不容易公主回来了,贵妃怎么才见面就提这桩事。

    洛文珺看了眼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了重夕绷得紧紧的脸上,轻声叹息道:“你也不是没看见,没有你的帮衬,母妃的处境是多难。”

    “母妃,你是否觉得,我若和亲乌雅,你便犹如那些有着深厚背景的妃嫔一样,有了靠山么?”陆重夕道。

    “你若和亲,便是呼弥乾真的元配,将来乌雅的王后,皇上不可能不忌惮。”洛文珺道,“更何况母妃也看出来了,那个乾真王子是真喜欢你的。你因和亲之事离宫出走,于他是多大的侮辱,他却总在皇上太后面前替你说话,也常有照拂极乐宫。将来他会对你好的。”

    陆重夕饥肠辘辘地过来,如今吃着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却是味如嚼蜡,她以为自己会发火,却发觉连生气的心力都没有,只是冷声道:“如今我心里没有第二个人。”

    洛文珺说话却很直白:“谢子绍已经不在了,人死不能复生,你难道还要终生不嫁?”

    一个“死”字,如惊雷般炸响在室内众人耳边。

    玉墨忍不住喊了声:“娘娘!”

    陆重夕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她起身离去,只是到门口时停了下,不回头,道:“母妃,他的死,与你逃不开干系。”

    宁国公主的背影带着几分近乎凛冽的决绝,迈出门槛时,正见到在雪中等自己回来的紅笺,她刚才就在绘月带着的队伍内,见公主入了华音殿,便一直在殿外等着。此刻看到公主一脸冰霜地出来,忙迎上去殷切地行礼。

    陆重夕见她面容憔悴,眼眶泛红,倒是生了几份惭愧,许是自己过去误会这丫头了,便搭着她的手,聘聘婷婷回倾香阁了。

    “娘娘何苦如此,公主才刚回来。”玉墨待重夕走了,忍不住问洛文珺。

    “刚回来又怎样,该面对的问题还是要面对。”洛文珺放下筷子,眸光一瞬,虽还是那张脸,精神气却立刻不一样了,“明天,备份厚礼去迎仙宫,全昭仪入宫,我们总该意思意思。”

    谢舒颜入宫后一开始的日子并不是很舒心,太后那边整整晾了她三日,才允许皇贵妃带着她去请安,问安时对她也是不冷不热的。皇宫里的人向来会看眼色,太后如此,这新来的昭仪虽有皇帝的盛宠,又是皇贵妃的亲戚,她们也自动地与她保持了距离,甚至一些看不好她的,还会用老一辈的身份给她脸色。

    然而谢舒颜年纪不大,行为处事却端方得很,他人如何待自己,她全然不在意,只做自己该做之事。不媚上,亦不卑下,坦坦荡荡,名门之风,竟是让一些有意为难她之人也无言以对。

    谢柔云本以为舒颜这孩子性格太过阳春白雪,入宫后怕是会和自己一样,会因为容颜和才艺有过一段时间的君宠,而后便慢慢冷淡了,最后得皇帝一个“敬”字,在花团锦簇中清冷终身。

    未料这孩子邀起宠来却很有一套,她既被人排挤,也就不用花太多时间与其他娘娘处关系,倒是把皇帝引得天天往迎仙宫跑。今日舞剑,明日美食,后天又抚琴,明鸾殿内每日欢歌笑语不断。

    谢舒颜的笑声特别好听,银铃般清脆娇媚地飘荡在迎仙宫上方,君主的赏赐流水般进入,煌煌宫灯,在夜晚如明珠般璀璨,映照出盛宠妃子的煊赫荣光。

    三千宠爱集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全昭仪一入宫,之前各宫娘娘的担忧,果真成了现实。君主宠爱一个人并不让人意外,然而能独宠的女子,却真的是极少极少的。

    如此一来,失了宠的各宫娘娘,便愈发不待见皇贵妃了,谢柔云在宫中多年,素来人缘极好,却因着谢舒颜入宫前前后后的事,第一次被人孤立了。她倒也不放心上,更努力地去维持好与各宫娘娘的关系,对舒颜亦是一如既往地关心。

    天气慢慢热起来了,洛文珺愈发懒散,皇帝只顾着去迎仙宫,她倒是乐得清闲,平日里只消没事,除了去下御书房便连门都不大愿出了。

    陆重夕除了例行问安,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将自己纵情在诗书之中。

    整个后宫,除了迎仙宫的明鸾殿外,竟无一例外地出现了一种近乎死寂的安静。

    只有皇帝在美人怀中乐不思蜀,对谢舒颜几乎有求必应。偏谢舒颜从不向皇帝要什么珠玉珍宝,只不断为自己娘家求赏赐,一时间谢家皇恩不断,声势日隆。几百年清贵家族,竟凭借一小女子便富贵显达,且不说那些冠着谢氏名头的子弟是如何的煊赫,单是谢家那些稍有些脸面的家仆,也在长京中买房置宅,那排场竟是比一些官宦之家来得还大。

    “过去真未看出这全昭仪竟有这般能耐,能让皇帝痴恋至此。如今长京城只要是谢家那边出来的人,无一不飞黄腾达,叫人好生羡慕。”这日刘怀玉来极乐宫找洛文珺说话,提到明鸾殿的全昭仪,感慨不已,“她入宫才多久,别人提到迎仙宫便只知全昭仪,不知皇贵妃了。”

    “皇贵妃爱惜羽毛,怎可能轻易对皇上开口替娘家要赏赐。”洛文珺轻摇纨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浅浅地挂在唇侧。

    刘怀玉讶异地看了洛文珺一眼:“姐姐此话何意?娘家显赫,自己在宫中才有地位,你看如今全昭仪的风头,真是当年的孝穆皇后也比不上的。”

    “是王家的显赫给了孝穆皇后在宫中无人可比的地位,而非孝穆皇后给了王家那样的荣光。”洛文珺道,她看着刘怀玉缀满珠玉的义髻,和那张瘦削面庞上再多脂粉也难以掩疲盖的疲态,心中不禁微微一酸,哀莫大于心死,有些人的韶华,真的是在弹指间便逝去了。

    “可是无论怎样,谢氏在后宫的势力,真的是无人可比了。”刘怀玉微微一咬牙,恨恨道,“看她这般风光,我心里真是……”

    “稍安勿躁。”洛文珺道,她无限爱怜地看着自己高挺的肚子,“在后宫多年,你见过的浮沉还不够多么?”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洛文珺神色平静,内心却总飘荡着一股近乎无奈的惆怅,她想起自己风华正茂的女儿,又想起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恍惚间,竟也有些质疑起自己的选择。

    许久,方悠悠叹了一句:“不进则退,退亦无可退啊。”

    谢子绍一直未被找到,那地方野兽也多,最后也只能断为尸身不存。

    谢家为他做了衣冠冢,因为谢皇贵妃和全昭仪的关系,皇室还给他追赠了个从四品上的轻车都尉,丧事办得也算风光。

    只是陆文湛心中对谢子绍的不喜,宫中有眼色的妃嫔都是心知肚明的。

    陆重夕什么也未讲,只是在谢子绍葬礼时又大病一场,烧得昏天暗地,更别提去送曾经的爱人最后一程了。

    待她能起身了,第一件事便是带数名宫人,择匹快马出宫去了。

    谢子绍的衣冠冢在长京郊外邙山那边一处精心择下的风水宝地,陆重夕临近陵寝时便下了马,也不让随从跟着,只身前往。

    陆文湛赐给贵妃和宁国公主无数锦绣华裳,她亦不刻意拒绝,尽择最华贵的穿上。今日出宫,依旧鲜衣怒马,现下快临谢子绍的坟茔,远远守着她的宫人们只见公主突然将身上流光溢彩的锦袍脱下,随意一扔,露出一身素白。

    山风吹拂,她身形瘦削,于乡间一片绿荫中衣袂翻飞,如一片玉白色花瓣在风中飞舞而去。

    又将帷帽摘下,头上的首饰也尽数丢弃,披散下一头如瀑青丝,陆重夕是那样清雅的一个人,去除一切妆饰,亦是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气质。她迎着风抬起脸,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朝那座刻着她爱人名字的坟茔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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