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7月28日,星期六

    “西娅,明天要去南海岸玩玩吗?”

    安西娅在一秒钟之内霎然抬头,翡翠淡青色的眸子中带着探究,小心翼翼地盯着坐在对面位置喝着牛奶的母亲,往常这个时间母亲都该催她准备去上钢琴课了,然后还会顺带提醒她准备下午的小提琴课、舞蹈课,以及晚上的文化家教,她已经学到高中知识了,而今年她才十四岁。哦对,或许还会提一下明天的高尔夫比赛。

    可对面的女士却怎么也不抬头,缓缓放下手中的杯子,伸手拿面前的三明治之前将几缕散下的短发搁至耳后。

    “今天下午的课就不上了,你父亲昨天回来说要我带你出去放松放松,刚好我今天下午有个采访,南海岸,我记得我们还是在你十岁生日时去过呢。”

    这让安西娅有些无所适从,印象中的母亲,是个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高材生,一直是个很严厉的人,她会给自己报各种课,甚至会觉得学校的课程太慢,理所当然的觉得自己的女儿就该比别人家的孩子领先。

    母女二人几乎从未有过一次深入的交流,反而是父亲,就算公司再忙,也总会抽出时间来陪伴家庭,他偷偷给安西娅买了电话以便于维持每天的父女交流时间,这是母亲不知道的,她也不会知道这次放松其实是父亲在昨天晚上的通话中察觉到自己对明天的高尔夫比赛很紧张而特意说的。

    安西娅不知道父亲是用什么理由说服了母亲,她也隐约感受到母亲似乎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说来,今天下午我采访的还是你姑妈呢。”

    “姑妈?”安西娅对姑妈这个词有些陌生,她从未听母亲提起过。

    “琳达姑妈,是我的姐姐,你出生时她还抱过你呢,这些年其实我们一直有联系,她去年提出过想见见你,但我想你学业太忙,就帮你拒绝了。”

    对面的女人终于抬起头,可眼中却不见多少一个母亲应该拥有的神色,她总是冷冷的,淡淡的,说的话,做的事,在她看来都是理所因当,这件事也不例外。

    拒绝,这个词对安西娅也很陌生,她不会拒绝,也几乎没有过拒绝的机会,尤其是在母亲这。在接受到面前女人视线的一瞬,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垂下眼。

    “再见,母亲……”

    每次母亲吃完早餐时总会看她一眼,她已应付地如鱼得水。

    抽纸,擦手,起身,提包,换鞋,开门,关门。

    每一个事项发出的声响她不抬头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什么事,再过十分钟,司机就要来接她去补课了。

    关门声之后,屋内再无任何动静,突然叮的一声,安西娅松开手中的叉子,放松身体,软化般地靠在椅背上,她闭上眼,脑中空洞却嘈杂,可在一片嘈杂之中,一道带着哭腔的女声孤独的清晰着。

    “西娅,是否还记得自己在找寻什么?”

    找寻什么?

    四岁。她趴在父亲身上,对着母亲咯咯地笑,奶乎乎地问母亲自己能不能再吃一颗糖。

    五岁。母亲从门外走进来,夺过坐在床边的父亲手中的《一千零一夜》,她笑眯眯地问母亲能不能找一天空闲时间来陪父亲一起给自己读书。

    七岁。她同母亲说,想找一片纯粹湛蓝的海洋,看看里面会不会有一只浑身通透的蓝鲸。

    母亲说的什么,哦,对,她说的不可能。

    八岁。她感受到教室外面父亲欣慰的视线和母亲古怪的严肃的眼神,直至母亲进来问自己的钢琴老师为什么自己还没有进步。

    她第一次学会沉默,这次她在心里讲话,谁也听不见。

    母亲,我想在您的脸上找到一丝喜悦的神情。

    九岁。十岁。十一岁。十二岁。十三岁。

    母亲,我想在您的脸上找到一丝喜悦的神情。

    这一次母亲也是在心里说的吧,她猜她会说不可能。

    1990年7月29日星期日

    周末的南海岸也并没有那么多人,安西娅一个人在沙滩上晃悠着,走了几步,她便回头望了望五十米开外那把太阳伞下的那个女人,她对面还坐着一个女人,背对着她。两人似乎交谈的很愉快,安西娅转过头,目光四处游离着,而转过头的那一瞬,她的母亲的目光也在她身上停留了几刻。

    七月的阳光依旧是不知疲倦,现在的安西娅依旧是一个人,她也依旧是个孩子。

    她抬起双手,将它们圈成圆形,然后放置在双眼之前,嘴角终于勾起些弧度了,她用自己做的望远镜眺着四方,过了一会儿,身体的转动在目光触到一块礁石时停止了继续转动的趋势。

    并非是因为礁石,而是那只手,它在礁石的粗糙和晦暗中游走,那白皙隐在无趣的黑之后,故而覆上了一层阴影,海潮退了又涨,云层不再那样密致缝合,于是散下的光晕便在海面上洋洋洒洒地堆积,原本湛蓝的海此刻与捉摸不透的光融合,融成靛青色。那只手一半在阴影之中,光明之外,一半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安西娅顺着那只手寻着它的宿主,蓦地,大概是坠入深海了,那深幽的绿内流窜着无序的沉静,不知是过了多久,直至她看见那双深绿眸子的所有者似乎牵了一下嘴角。

    双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躲去身后了,没了屋檐遮挡,光也霎时变得刺眼起来,安西娅下意识闭了眼,然后又在下一秒睁开,可  那片深海却藏起来了,他又转过了头。

    安西娅几乎是小跑至他身后。

    那片深海又出现了。

    她看见他带着笑,“小姐,你知道自己很可疑也很好笑吗?嗯?”

    唔,很好听的声音,人也很好看。

    “没,没有,我,交朋———交朋友……”

    她看见他眉尾微微上挑,眼中浮出更明显的疑惑。

    “嗯……很抱歉,我好像并不关心你今天和谁交朋友…”

    “不不不,我是说我想和你交朋…友。”

    好像意识到什么,女孩的声音愈加微弱,可莫名的,那双浅青色的眸子依旧紧盯着男孩。

    可能是须臾,可能是百年,她轻轻屏住呼吸,眉也微微蹙起,眼中荡光与尘埃,同时也映出对面渐渐站起身的人。

    “你好像没交过朋友的样子?我其实也不太爱交朋友,但是,你很好看,所以给你个面子。”

    对面的人携着思索般的表情,语毕又露出狡黠的一笑,他逆着光,遮住了刺眼的存在,那笑也更像是在抚慰她:不要紧张,安西娅。

    “我叫安西娅,安西娅·雷古勒斯…”

    “爱德华·弗朗。”

    安西娅呼出一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刚刚的一切似乎用完了她的勇气,可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止于此,片刻后,女孩蹲下身,然后又抬起头盯着满脸疑惑的男孩,见他老没有反应,她只好扯了扯对方的衣角,对方也顺从地蹲下了。

    “你刚刚,在描摹这块石头?”

    爱德华愣了一秒,随即又戏谑地笑了。

    “描摹?别那么用词安西娅,我只是在摸它而已,凹凸不平的,我闲的。”他说着,然后又伸手摸了摸,“很多因素塑造了这块凹凸不平的石头,它过得很艰难,也不自由。”

    这回轮到安西娅愣了神,很艰难,也不自由。

    这好像就是很简单的几个词组成的句子,爱德华好像不会说一些华丽的辞藻,但是相比之下,他的肺腑之言往往比一些华而不实的大话更有力量。

    此刻正是日月交替之时,天边的月色已隐隐约约有了些痕迹,可天依旧是清一色的暖橘色,不过也算是有些变化,一旁的海面上呈现出蓝紫交融之势,一些奇妙的色彩随海浪的荡漾而变化。

    安西娅知道现在周围的一切应该很美,可她却无法从那片幽绿深海中脱离。

    现在该是余晖了吧,趁着光亮再看清楚些吧。

    第一个朋友就很出乎意料了,安西娅很开心。

    “怎么啦?”爱德华收回手,把手放在双膝上,跪在软沙之上。他侧过头看着面前愣神的安西娅,心中失笑,安西娅么?呆的有点没救了。

    “没有,觉得你也很好看。有点太好看了。”

    其实这是心里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脱口而出,好像在这第一个朋友面前,她很不擅长伪装自己。

    “谢啦。”对方的确沉默了,可并未沉默多久,他只是洒脱地回答了,然后站起身,拍拍膝盖之后又伸出手,“起来吧,我腿被沙子硌的疼,你裙子弄脏了也不好吧。”爱德华舒展地一笑,其中也夹杂着几分无奈。

    闻言,安西娅在慌乱间拉住那只手,那份白皙。而后又在第一时间拉了拉自己的裙子,是一条深绿色的吊带连衣裙,有些长,站起身时裙摆依旧到小腿那里,是丝绸布料,有些薄纱质感,不知是怎么回事,安西娅竟然觉得这裙子的深绿有些和爱德华眸中那片深海区域有些相配。

    随着安西娅的起身,一道话音也落下。

    “四天后是我的生日。”

    四天后?生日?

    不等安西娅反应过来,另一道又落下。

    但似乎是看出安西娅的沉默中也透出些犹豫,话语落下前又转了个弯。

    “不一起过也行,但是,作为朋友,打个电话问候总要吧?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五月十四日。”又是下意识的回答。

    “好啊,给我过生日就这么不乐意,自己过生日就那么着急对吧?”好像是责备的语气,可却不同于母亲的责备,安西娅很奇怪的联想到,在这一混沌的过程中,她又跌进那片幽暗海域。

    望着那双眸子,她发现自己总会多些勇气。

    “不是,我星期四…我其实很…”

    “安西娅?”一道熟悉的女声在背后响起,安西娅感觉到声源越来越近,鞋踩在沙滩上沙沙响的声音也越发清晰。

    她依旧正对着爱德华的面颊,却发现对方的眼中闪过了几丝警惕和怀疑,他应该是发现了安西娅和她身后的女人同样有着一头乌发和透亮的浅青色眼睛——她们显然是母女,而安西娅突然发现了一件事:他的疑心很重,警惕度很高。

    被少年的目光灼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不情愿表现的很明显,于是不合时宜地站起身,“妈妈,这是我刚认识的朋友……”

    安西娅转头,心中叹了几口气,预备着对上汉密尔顿女士冷静到可怕的眼神,可真正转过身后却发现自己的母亲直勾勾的盯着爱德华看,眼中,似乎,还带着一丝丝如释重负?

    好奇怪。

    她呆呆地看到汉密尔顿女士微微弯下腰,伸出手想拉住爱德华的胳膊,可却被对方以极快的速度躲开了,那动作堪称冷酷。

    “我并不认识你,女士。”

    唔,有些叛逆,可刚刚看他和西娅讲话好像挺活泼的啊,不过正好。苏西·汉密尔顿这样想着。

    “可我的女儿明显想和你交朋友呢。西娅,不问问他的电话号码吗?噢,我可怜的西娅还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呢。”

    安西娅猛地回过神来,脑袋昏昏沉沉的,大脑自动把那一长句简略成了:去要爱德华的电话号码。

    “爱德华?你可以告诉我……”

    爱德华看着无可救药的安西娅,思虑了片刻,突然很快的念了一串数字,紧接着蹙着眉盯着呆滞的女孩,他刚准备说些什么,又被一声尖锐打断了,“没事亲爱的,我记住了,西娅总是这样。很高兴见到你小先生,我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很遗憾,女士,我只是因为我的叔叔来奥克兰市带他一家旅游,我才顺带来这,不出意外,我明天早上就要离开了。”

    他说完马上转向安西娅,脸上那层在夏日结的霜在一瞬化掉了,淡淡的笑又透出来。

    “很高兴能遇见你,安西娅。”

    他似乎等着安西娅说些什么,可仅片刻,他又自嘲似的笑了,他转过身毫无顾忌的踏沙而行,单薄的背影越晃越远,安西娅的话就这样哽在喉咙里,怎么样都说不出来。

    她急得快憋出泪来,苏西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女儿似乎没怎么交过朋友也的确没有一个朋友,这导致安西娅尤为不善表达,这不是什么好事。

    “别急,西娅,慢慢来。明天还想出来玩吗?”

    安西娅感受到母亲试探的拉上自己的手,她抬头,苏西·汉密尔顿女士正垂着眸看着自己,眼中终于含着一位母亲该有的无限柔情。

    妈妈?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想这么叫面前这位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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