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房封闭,几堆炉火烧得正盛,本该是闷热得能出薄汗的程度,沈流灯却渐渐感到了熟悉的寒意。

    在攥紧冰冷指尖时,恶寒一阵阵止不住地往外涌。

    身体发冷,沈流灯看向陈芦章的眼睛却是亮的。

    有趣了。

    她竟是没察觉到他何时做的手脚。

    原该安分的寒毒被提前催发,沈流灯瞬间如坠冰窟,脸上那喜庆的胭脂都不太红了。

    在陈芦章好整以暇的盯视下,沈流灯广袖下的手紧握,极力克制自己生理性地发抖。

    她若无其事回视陈芦章,脸上甚至还带着浅淡的笑意,“何必这般,您说一声,我直接将药方告诉您岂不更好?”

    “若有心,现在也不算迟。”陈芦章将茶碗放回桌面,一举一动都透着莫名雅致。

    但不知是否是忘了,茶碗并没盖上,茶雾袅袅,很快又逸散。

    在药房待了这么久,就是再复杂的方子沈流灯也该闻透了。

    她看了眼茶碗,只轻飘飘掠过,像什么都没察觉。

    她道:“您这方子摸索的差不多了,只是还差至关重要的一药。”

    陈芦章问:“什么药?”

    “霜练。”

    这味药是陈芦章从未想过的。

    稍微有点本事的医者都不会将霜练这种极寒药材同寒毒解药联系在一起。

    觉得离谱,但陈芦章并未露出什么鄙夷神色,他只是很平常地问出不合理之处。

    “那药性极寒,怎可作为解毒之药?”

    沈流灯扫了眼满屋子的药材,“您这有吗?试试便知。”

    空口白话的,不如眼见为实。

    陈芦章多年搜集天下名药,有的药材着实不少,但归根结底他的药材都是为行娘身上的毒所收集的。

    霜练花长于极寒之地,若是不慎误食都可能落下一辈子寒症,这种药材对行娘无半点好处,他自是不必费心去收集。

    陈芦章如实道:“没有。”

    这满屋子的药材居然连个霜练花都没有?

    令人难以置信。

    但沈流灯却没有怀疑陈芦章话语的真实性。

    他应该比谁都希望现在就有霜练让她一试。

    失策了,她原想让他现场制药她现场吃来着。

    她不是没带缓解寒毒的药,但那药换衣时就被贾延芳卸下了,她趁她不备是悄摸着拿了几样回来,但都是些防身的药和毒针。

    不然让陈苏去贾延芳家一趟,帮她把药拿过来?

    但路盎然他们必不会轻易地让他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拿走她的东西……

    正想着解决办法,全身气力骤然被抽空,突如其来的无力之感让沈流灯呼吸都滞了下,思绪被强制斩断,脑中空白一片。

    不知是因为被用了药而导致寒毒发作的缘故,这次攻势来得比以往更加猛烈。

    强撑到彻底失力也就是瞬间的事。

    上秒沈流灯还若无其事说着话,下秒整个人就宛如被抽去骨头的皮囊般直直往下坠。

    就连站在她身后的陈苏都没来得及反应。

    寻着香气找到这处,悄无声息落于屋顶,透过缝隙观屋内的陆痕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沈流灯狼狈摔倒在地,气息紊乱,像是遭了暗算。

    陈苏瞳孔微缩,连忙伸手上前去扶,却硬生生被道势要斩天劈地的银光逼退。

    陈苏迅捷躲过,那横行剑光劈碎一旁木椅后还嫌不够,直直朝墙上药柜而去,药柜被暴力一分为二,飞石四溅,剑痕深嵌于墙内。

    不难想象若是这剑气落到人的身体上将会是如何惨象。

    被飞溅木屑划伤的侧脸淌着血,陈苏看着不知何时立于沈流灯身旁的持剑男子,立刻抽出了剑。

    而看清男子相貌的陈芦章猛地站起了身,不敢相信的怔愣中满是深藏愧意。

    椅裂石迸的巨大动静引得原本在给药草浇水的魏巡也立即循声赶了过来。

    见陈芦章父子俩无大碍,魏巡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屋中央持剑而立的高大男子身上。

    男子虽年轻,但冷面冰眸,深邃眉目间还萦着煞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儿。

    再去看地上一袭嫁衣的女子,在这硝烟弥漫的气氛中,魏巡脑中不由得蹦出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

    抢婚。

    魏巡想将这个荒谬扫出脑外,但瞥了眼少主的表情后嘴角微抽。

    更像了。

    而陈芦章从始至终都紧盯着持剑男子的脸。

    这人刚出现的瞬间,他还以为是陆衡南寻来了。

    但真正细看之际,却又觉得只有轮廓有那么点相像。

    衡南的眼睛不会像剑锋般迫人,唇也不会显得这般薄情。

    但他看起来像是十八九岁上下,时间粗略对的上,会不会……

    陈芦章上下打量着年轻男子。

    但真会如此之巧吗?

    那被孤柏渡带走的孩子,能平安无事长到这般大,还习得一身好武艺吗?

    在陈苏出剑之前,陈芦章站了出来,笑容和气儒雅,言语间多有客气,“阁下来此有何贵干?”

    先不提这人给他的相似之感,行娘就安置在不远的屋中,若是打起来误伤的可能性很大,隐居了这么多年他并不想多生事端。

    陆痕没搭理陈芦章的故意求和,反而举起剑对准他的脸。

    “谁伤了她?”

    剑刃上闪烁的利芒几要割破陈芦章脸上的和善。

    “你?”

    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下,剑锋又嚣张移向一旁魏巡。

    “你?”

    “还是……”最后剑尖直指目光不善的陈苏,“你?”

    方才就是这人想碰沈流灯。

    迫人剑尖下陈苏丝毫不惧,若不是顾及着义父义母,他早就出手了。

    他扯了扯唇角,神色是从未在沈流灯面前显露的凛冽挑衅,“谁伤的她与你何干?离她远些。”

    与他何干?

    看着眼前蓄势待发似乎伺机想要扑上来咬断他喉咙的男人,让陆痕突然意识到了心中不知何时生出的点点怒气。

    为何会动怒?

    不过是因路盎然所托来寻她,他又何必在意这些?

    伤了便伤了,路盎然让他将她带回去,并未说非得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他难道还要为她报仇不成?

    虽是这么想着,陆痕指向对面男人的剑却没收回。

    眼瞧着两人间的气氛一触即发,陈芦章上前挡在了两人之间。

    他解释道:“无人伤她,是她体内的寒毒犯了。”

    陆痕偏头看了眼缩成一团冷汗淋漓的沈流灯。

    他的确没闻到什么血腥味,但她却疼成这样。

    听中年男人的意思,沈流灯是旧毒复发。

    但陆痕只当他在推卸责任,原本指向陈苏的剑一横,瞬间抵上了陈芦章的颈侧。

    “解药。”

    若真是旧毒,她早该解了,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长剑直指他也便罢了,这下都抵上了义父的脖子,这让陈苏如何忍得了,提剑就要刺出。

    但却被身前的义父反手摁住了肩膀。

    陈苏不再动了,他看见义父为了阻止他颈侧已然被划出了道口子。

    年轻男人目光在他们俩身上打了个转,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干脆将两人都杀了。

    看着他不为所动的眼神,陈芦章便知他不信他的话。

    同时也对沈流灯身上的毒毫不知情。

    陈芦章讶异道:“你竟不知?”

    “看她毒发时的模样,这毒起码十年以上了。”

    若不是她倒下了,他几乎都要以为他的药无用了。

    行娘毒发时的样子他看了不知多少遍,她竟能忍得分毫端倪不露,除了长时间经受折磨的缘故,也可看出心性了得。

    十年以上?

    陆痕从始至终平淡的眉眼微动,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流灯。

    她脸色煞白,已不是被冷汗冲得差不多劣质脂粉能够掩盖的了,唇瓣红得像是被咬出了血。

    但她非常安静,偶尔痛极也只是喉咙间发出不连续的混乱气声。

    张扬的红衣紧紧缩成一小团,连颤抖都异常细微,若不是脸上豆大的冷汗和极其紊乱的呼吸,旁人很容易忽略她不声不响的痛苦。

    她还是同幼时那般。

    被割开的伤口火辣辣的痛,脖子上突突猛跳的血管扯着额角,看着吹毛断发般锋利的剑刃,陈芦章突然想到了与沈流灯齐名的明教右护法--无情剑。

    但坊间传闻明教左右护法水火不容互为死敌。

    他若真是的话又何必如此在意沈流灯的死活?

    而且他身为右护法又怎会丝毫不知寒毒的存在?但凡他是明教中人,也不该不知。

    陈芦章试探道:“她身上的寒毒是明教教主独创的,我们也爱莫能助。”

    他仔细观察着陆痕的神情,“与其在这与我们耗费时间,不如问问沈姑娘自己有没有什么缓解痛苦的法子。”

    孤柏渡下的?

    陆痕微垂眸中划过的阴翳无人瞧见。

    难怪。

    这毒在她体内十多年了,先不说能不能根除,就算能,日日在孤柏渡的眼皮子底下,也不能解。

    有些事情似乎解释得通了。

    他低眸看了跌落在地的她瞬,便收回了剑。

    持剑的陆痕弯下身,单手将她抱了起来,似乎比拾起树下坠落的花还要轻易。

    见他竟敢碰左护法,陈苏急了,手中利剑不再隐忍,朝陆痕刺去。

    “别碰她!”

    但他刺出的剑却被陈芦章的竹扇挡了回去。

    陆痕并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他们间的暗涌与他无关。

    他只看见了沈流灯额间细碎冷汗,乌睫上似凝霜,涣散的目光紧盯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谁。

    她戒备的目光在他眉眼间一定,不知是瞧见了什么,那强撑凌厉的眸陡然软了下来,彻底化成了一江春水。

    见到可信赖的熟人似的,无力的手亲昵地攀上他宽厚的肩,指尖磨着那粗糙的布料触及他温热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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