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去的时候怎么样,她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怎么样,连位置都没变分毫。

    这人该不会傻傻站了这么久吧?

    男人看向她的眸子黝黑又专注,在对上她的视线之际,眼睫颤了下,但没移开目光。

    陈苏原本打算在左护法出来的时候就收回目光的,但看着看着,就没能舍得。

    他注视着她认真道:“谢谢你。”

    明明也是道谢的话,可方才魏巡带动起来的气氛一下就沉了下来。

    他话语中的复杂情绪,像是想说的不止这三个字,但能说出口的就只有这三个字。

    沈流灯没想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重,她轻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之前不是说了我能解你义母身上的毒嘛,你还不信,现在总该信了吧。”

    陈苏看着眼前略带点小骄傲的笑颜,他那张苦大仇深似的肃了一天的脸终于舒展开来。

    他笑道,“信了。”

    跟个孩子似的,情绪来的汹涌,去得也快。

    沈流灯多看了眼他带笑的脸,眉开眼笑,这么高高壮壮的男子,笑容却意外纯粹。

    “行了,坐吧,大家都坐着说话。”

    沈流灯转身,只是伸了个懒腰,骨头就咔咔作响。

    这一天累的,这会儿要是有床,沈流灯都想躺着说。

    许是此处无人来访,桌子虽不算小,但竹椅只有四把,客厅现在有六人。

    看着自家义子那不值钱的傻样,陈芦章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更添了些无奈,“陈苏,去再搬两把椅子过来。”

    “好。”义父的无奈陈苏是半分都没感知到,步伐轻盈地走进房内。

    没一会儿陈苏就一手拎一个,搬了两把椅子出来。

    椅子齐了,几人陆续落座。

    这时魏巡端了壶茶和两个茶杯上来,他原本想帮几人倒茶,端盘却被陈芦章接过去了。

    “你去吧,我来。”

    “是。”魏巡应了声,下去继续准备饭菜了。

    “义父我来吧。”陈苏站起想去接陈芦章手中的东西,却被他躲过了。

    “你坐着。”

    陈芦章先是给沈流灯倒了杯,而后再是陆痕,陆逊,路盎然,最后才是陈苏和他自己。

    陈芦章双手高举杯盏,“陈某今日以茶代酒,感谢各位的帮助。”

    隔空敬过几人,陈芦章将杯中水一饮而尽。

    “陈叔客气。”

    除了沈流灯将水喝了个干净,其余人都只是意思意思抿了口。

    说了那么多话,这会儿子口干舌燥的。

    沈流灯甚至还主动再续了杯。

    杯中的水清冽甘甜,喝下去能很好地缓解干渴。

    她想起了山下村中的水,喝起来虽然也甘甜,但喝下去之后却会隐生焦渴。

    喝完最后一口,沈流灯将杯子放在桌上,坐回自己的椅子。

    “陈叔,山下的水您是加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高高在上的指责与责怪,像是拉家常的语气。

    陈芦章也没想隐瞒,他颔首道,“你发现了啊。”

    “若不用什么牵制住他们,他们是不会每年按时供上新娘的。”

    也不知是哪个字眼触怒了路盎然,她直接抛出了个尖锐的问题,“所以那些新娘……是都死了吗?”

    陈芦章沉默了瞬,“……抱歉。”

    虽是把那些姑娘当作药引,但他都有尽力地让她们活下来。

    可但凡他能成功,那他就不会让那些村民每年都献祭一个新娘了。

    她能理解他对妻子的一片苦心,但他不该失去底线,不折手段而伤及他人。

    路盎然摇头,“你该说抱歉的是那些女孩和她们的家人。”

    陈芦章低着头没辩解。

    他对不起那些女孩是事实,但她们的家人……大部分女孩的家人都把供献新娘当作一种荣耀。

    像这种坦白局,质问与道歉,很容易就会陷入沉默的局面。

    沈流灯不带偏见地继续上个问题的思路,“那些村民看起来那般消瘦也是因着水的缘故吗?”

    陈芦章回道:“是。那药本是作强身健体之用,但长久服食会亏空内里,有一定的成瘾性。”

    让他们的身体如同燃烧的蜡烛,外表光彩照人实则内里一点点消耗殆尽。

    养傀儡般对待那些人。

    就连陆逊都不觉皱起了眉,更别提身为医者的路盎然听到这种滥用药物的情况。

    她气愤得“噌”一下站了起来,“你怎么能对那些无辜的村民下这种药!”

    那不是一两个,几十个,那是成百上千的无辜村民啊,为了他的一己私欲,他怎么敢!

    本就是他做错了事,骂他阴毒不折手段他都认,也不准备辩驳,但听到那些村民身上被披上了无辜的外衣,陈芦章没忍住开口了。

    “我虽满手鲜血,可他们却也并不无辜。”

    路盎然只觉他在诡辩,“他们什么都没做就受无妄之灾,怎的不算无辜?”

    他抬头直视气愤的路盎然,“他们手上的锄头可不仅仅是用来松土的,要真算起来,他们手上的血可不一定比我的少。”

    见他脸上嘲讽厌恶的神情不似作假,陆逊问道:“陈叔何出此言?”

    相貌无一处相像,但那认真凛然的神态却是和陆衡南如出一辙。

    陈芦章看了他良久才道:“我本没想到用人血入药的,还是那些村民提醒了我。”

    竹屋是以前的竹屋,竹林是以前的竹林,天上月也仍旧是以前的天上月。

    大门没关,夜间飒凉的风吹进了几片锐利边沿的竹叶,在宛如神秘咒语的树叶摩挲声中,飘转的竹叶如飞射的时光之箭,将他们带回泛黄的从前。

    “行娘中毒后的第四年,四处寻药无果后,我带着行娘来到了乞灵山,此处偏僻不易被人发现,山下还有行娘最爱的桃花。”

    “一日我下山去折桃花,从那些村民的锄头下救下了魏巡。”

    “被打得几乎残废的魏巡一醒过来,就嚷嚷着要一把火烧了杨家村,当时不懂他为何对自己生活的村庄有如此大的仇恨。”

    “后来才了解到,杨家村中的人不管男女老少身体都不好,总是多病多灾,也不知他们从哪听来的生吃幼女能强生健体延年益寿。”

    听到这儿,路盎然已经有些不详的预感了。

    而陈芦章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预感。

    “那些村民趁魏巡不在吃了他女儿,还对他谎称,说他女儿被山上的狼叼走了。”

    “落到野狼口中尚且还有活路,可落到他们手中那就难逃一死了。”

    “可笑的是,在我这个“山神”要求献祭之后,山上的狼竟也消停了,从每年叼走数十个幼女,到一个也不碰了。”

    残忍的事实让原本满心忿然的路盎然惊得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下意识往后退了步,却不慎被身后的椅子绊倒。

    “咚”地声,让同样在努力消化的陆逊回过神来,他看向身旁摔坐在椅子上的路盎然,关心道:“没事吧?”

    “我没事。”

    失魂落魄的路盎然想喝口水压压惊,却后知后觉自己的手抖得不行。

    水到嘴边,她似乎闻到了强烈的腥臭味,实在没忍住,跑出去吐了。

    端着菜走进来的魏巡,转头看了眼捂着嘴慌里慌张擦肩而过的路盎然。

    “路姑娘这是怎么了?”

    客厅的氛围格外沉重,无人回他,陆痕跟了出去。

    陆逊看着不过中年,头发便花白得明显,面容沧桑的魏巡,喉间干涩得良久说不出话来。

    “可那些孩子……是无辜的。”

    察觉到陆逊看向自己的眼神,魏巡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想必是主子将事情都告诉他们了。

    他不由得为主子辩驳,“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那些孩子喂消解药性的药的。”

    陈芦章不想让他再重温那段残忍的记忆,“魏巡啊,这没事,你下去吧。”

    “主子……”

    “下去准备饭菜吧,拜托了。”

    知道主子是为他好,魏巡只能应道:“好。”

    亲眼看着魏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陈芦章的目光才重新落到陆逊身上。

    “你今天应该看到那些村民了,有看到不少年轻男子吧,你觉得他们挥锄头的样子看起来和那些中年男子有很大的不同吗?”

    顺着他的话,回忆那些扛着锄头像是猎捕野兽般追赶着他们,满脸戾气的年轻男子,陆逊没说话。

    看着陆逊抿唇的模样,陈芦章替他回答,“没有吧。”

    “而他们甚至因为年轻而更冲动好斗,十五六年前,他们也曾是孩子。”

    “你要知道,大人不是一直都是大人,而孩子也不会一直都是孩子。”

    “生活在这么一滩烂泥中,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

    他爬满血丝的眼中满是麻木的冷酷,“这世道,本就是人吃人的世道。”

    用绝望的话语阐述残酷的现实,沉重到让人窒息。

    陆逊张嘴想反驳,可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反驳。

    看他的状态,已然是不知什么时候从旁观者成了深陷泥潭的局中人。

    自己手上的鲜血都难以洗净,沈流灯没有劝人为善的爱好,可看着陈芦章对人性全然消极的态度,便知他主动告知陆衡南夫妇真相的概率极低了。

    他的恨在心中憋了太多年了,对孤柏渡的怕也是。

    他不忿却又甘于屈服,因为他不敢轻举妄动,害怕一不小心就失去他的仅有。

    摩挲着光滑椅把,安静观望的沈流灯选择了另外一个切入点,“陈叔,您应该很清楚没有选择的无奈,但现在您可以让那些孩子有选择。”

    陈芦章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么大能耐。”

    他自己都大半辈子被困在一个选择中。

    沈流灯起身帮他将空空如也的杯子重新倒满了水,端起,递到了他面前。

    “您可是庇佑那些村民的山神啊,只要您想,就一定能。”

    陈芦章垂眸盯着递到眼下的水,没接。

    知道他还需要时间跨过自己心中那道坎,沈流灯没再逼他,没过一会儿就将杯子放回了原处。

    凝滞的氛围还是由浓郁温暖的饭菜香气所冲淡。

    魏巡路盎然两人一人端了两盘菜上来,陆痕一手端着大盆米饭,一手拿着一叠碗。

    路盎然低垂着眼,但不难看出她眼睛有些红,像是哭过了,看着她帮魏巡摆盘的样子,应该是魏巡在外面安慰过她了。

    沈流灯目光落到端着饭和碗杵在摆盘的两人身边像个木架子似的陆痕。

    他也没干什么,可光是看着他沉静的眉目,沈流灯莫名觉得沉重的心情松快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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