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森林中央,空出来了这样一片接近圆形的辽阔土地。四周巨大的树木弯曲了身子,避之不及似的,倾向后方。

    中心处深色的沼泽漆黑而又泥泞,周遭一圈歪倒的树木纤长地舒展着,郁郁葱葱。如果能飞在上空俯瞰此处,说不定会看到一朵花。

    在这座黑暗的丛林间,像是一朵绿色的向日葵。

    只是这朵花上,有太多丑陋的尸体了。

    一个像祭坛一样的东西立在远处,漫无边际的沼泽地上咕嘟嘟地冒着泡,似乎在艰难地呼吸。泥浆搅弄在一起,不知什么动物在上面留下了坑洼的痕迹。

    嘶哑的声音近乎疯狂地骂道:“都是因为你这个废物!都是因为你这个残废!你为什么不去死啊?!既然是残废,为什么不滚回你家里好好待着?还要学人家来仙门当修士?!害人精!!你这个害人精!!”

    谢宵几步冲上去,捏住了闵平举起的手腕,冷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怎么回事,我倒要问他怎么回事!”闵平目露凶光,整张脸红肿着,冲着暮秋溪嚎叫,

    “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好好当你的阔少爷?为什么明知自己会拖累别人还要到处乱窜?你满意了吧,你现在满意了吧?!无能的废物!!我杀了你!!”

    谢宵对着闵平的脑袋,一巴掌把人打翻在地,手不由地发起颤来,心里的弦仿佛在顷刻间崩裂,再也控制不住:“你说够了没有!!!”

    闵平的脸陷在泥土里,他吐出一口血沫,眼泪从脏污的面颊上滑落下来,浸进湿润的土地里。

    暮秋溪哭着说:“是我害死了安饶,是我害死了她。”

    “她呢?”谢宵四肢冰凉,血却往脑门上涌,拽住暮秋溪的袖子,指甲扎破衣料陷进肉里,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贴近问道:“我问你李安饶呢?她在哪呢?”

    暮秋溪唇角溢出鲜血,双目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泪来,对上谢宵放大的瞳孔时,却又说不出半个字,于是转头看向那片广阔的沼泽地。

    谢宵只觉得天旋地转,周围遍地是断头断尾的死尸,其余弟子皆是一言不发,安静的丛林里只余风声和啜泣。她却觉得耳边有尖锐的金属嗡鸣声,挣扎着尖叫,撕破了她的耳膜。

    没等其他人来得及反应,谢宵就扎进了那片沼泽里。

    沉重的黑泥逐渐覆盖了谢宵的身体,她像只野狗一样在里面打着滚,想要找到那个熟悉的人。

    污浊的泥土漫天盖地,遮蔽住了太阳。在没有边界的泥水里挣扎着,谢宵突然有一种疯狂的感觉,如果就这么任自己沉沦下去,说不定会到达世界的另一端。

    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托举了谢宵的膝盖一把,谢宵以为是什么吃人的妖怪。下一秒,她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

    李安饶抱着谢宵的腿,脸上盖满了污泥,说话时先吐了一口唾沫,阴着脸道:“你想把自己憋死吗?”

    “啊啊啊!!”谢宵抱住李安饶,哭得像猪叫。

    总之,那是谢宵和李安饶分开最久的一次。就连谢宵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分离只是一个小插曲,她们早晚还会再相遇的。

    那次的事情后面也调查清楚了,露水枝只是一时失了灵,过后又可以重新用了,几个伤势较重的弟子用了露水枝弃权回了剑宗。真君们也没什么事情,据说是一时摸鱼,没有及时了解雾瘴森林里的情况,所幸也没有弟子被伤及性命,不过是虚惊一场。

    在不断下坠的过程里,谢宵脑海中最后的画面就是,她和李安饶还有暮秋溪抱着哭成一团。

    暮秋溪干净整洁的衣服被蹭得全是黑泥,眼睛哭肿得像桃子一样。他和谢宵把李安饶挤在中间,拽着李安饶的衣服哭天喊地,从十年前絮叨到十年后,李安饶胸前的伤口都愈合了,还不肯放她走。

    李安饶哭了吗?谢宵当时没注意,但这次看到了。

    李安饶没有哭,眼睛里更多的是无奈。

    谢宵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但她还是感受到了自己面颊上,那一滴炽热的泪。

    就到这里了吗?她的人生,就到这里了吗?

    都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生命里最珍贵的回忆,那她最珍贵的回忆,只有这些吗?

    不,不,还有一个人。

    是谁呢?

    落花纷纷摇下,谢宵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背影。想要追上去时,那个人却已消失不见了。

    谢宵站在树下,有些怅然若失。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正如她此刻的内心,空虚而又迷茫。

    一只小鸟从树上飞了下来,飞到谢宵的手上。

    谢宵看着掌心里这只漂亮的小鸟,摸了摸它如墨玉一般的毛发,轻轻亲吻了一下小鸟的脑袋,说道:“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小鸟叽喳叫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

    万般光景皆化作坠羽在片刻间四散,谢宵感觉有一股力量托住了自己的腰肢。

    是谁呢,好熟悉?

    她的意识也闭上双眼,坠入了甜美的梦中。

    风,有风在吹。

    木窗发出晃动的声响,似乎有人起身去关了,屋内霎时又温暖起来。

    一只柔软的手搭在自己的额上,抚平了全身每一寸骨肉的伤痛。

    是谁呢?这个人,是谁呢?

    谢宵兀地睁开双眼,看到了……自己的脸。

    “谢宵”坐在自己面前,白透的面庞像岭梅上的霜雪,纯净而又无暇。她眉眼温柔、笑意盈盈,淡色的瞳仁在日光的折射下,散出琉璃般的琥珀色光芒。

    既照西山雪,何以窥神明。

    这是谢宵在见到这个人后,心中瞬间浮现出的一句诗。仿佛清晨的露水,沐浴在温暖的曙光里,一个眨眼便随着微风消逝了。

    为什么胸腔里这颗心,会跳动得如此剧烈?

    谢宵并没有想要动,身体却自己坐了起来,颤巍巍伸出双手,珍重地捧着面前人的脸颊,嘴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了句什么。

    面前的“谢宵”握住自己的手,轻轻捏了捏,琉璃一般的双眼璀璨得令人不敢直视,似乎说了句:“好久不见。”

    谢宵不知道这是在哪,自己的意识又是在谁的身体里,但无边无际的情感像海潮一样涌上她的心尖,吞噬了她的灵魂。

    她想,她愿意为了这个人去死。

    她想,她愿意为了这个人,万劫不复。

    冰冷的一吻冻得她心脏紧缩,流淌的热泪从脸颊上划下,烫伤了柔软的皮肉。

    谢宵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颤栗,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蝴蝶,挣扎着想要飞起来,可是尖刀割开了她的血肉,痛苦剥离了她的魂魄,她的意识在涣散。

    四溢的眼泪糊满了整张脸,谢宵哭得像失去双亲的小婴儿一样,绝望而又无助。

    一只手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打,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舔砥着她心上的血痕。

    谢宵闻到雨后新竹的气息,又柔又凉地钻进缺氧的肺腔里,比薄荷还要清凉。她在这个温暖的怀抱里趴了一会儿,偷偷把眼泪鼻涕抹在这个人的肩膀上,忍不住揪紧了他的领口。

    季煜似乎是在叹息:“你快要把我勒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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