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转眼琳琅进宫已然快有一月。

    宫中膳食虽少有荤腥,但足够温饱,典事、女史也算和善,琳琅脸上逐渐有了血色,不复之前单薄消瘦,那绝异于众的容貌便再也无法遮掩下去。

    每每行走于掖庭,那些典事与女史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停留在她的脸上。

    往日在家中,平岭村的村民忙于生计,所思所想皆是田地和粮食,样貌反而退居其次。至多闲暇时谈论两句李家女郎出落得越来越好看了,不知将来会嫁到谁家去。

    阳春三月,宫中百花争艳。

    掖庭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小女郎,自然是爱俏的。没有贵重的钗环首饰,便采了些时令的花儿簪于发髻之上。又怕过于招摇,引得姑姑们责骂,就只摘了些小巧的胭脂扣、满天星之类的,戴在头上。

    云岫眼疾手快,得了些开得正艳的垂丝海棠,正兴冲冲捧着去找琳琅。

    琳琅正坐于铜镜前,眉尖轻蹙,双眸之中自带一股郁色,叫人怜爱。即便她素面朝天,不做装扮,依旧比左右敷粉涂脂的宫人出挑得多。

    在宫中容颜过盛总不是一件好事,若被哪位看上,便是飞来横锅。

    琳琅想了又想,将眉描粗描黑,又拿出一盒泛黄的妆粉。寻常妆粉是为了使肤色白皙,她却反其道行之,和云岫采了宫里松树的花穗,晾干,研磨成粉,放入掖庭分发下来的妆粉当中,制成了这一小盒黄粉。

    云岫踏入耳房,便见琳琅正在一步步上妆,生生将一张玉色芙蓉面一点点遮掩起来,只得在心中叹一声可惜。

    “怎么这般愁眉苦脸?”

    云岫被这话惊得回了神,一抬眼,只看琳琅已然梳洗完了,正笑语盈盈望向她。

    这才忙收敛了神色,将手中的垂丝海棠送与琳琅。

    “我瞧着宫门口那棵垂丝海棠开得不错,叫着三娘一起,折了最好看的几支下来。”

    琳琅垂眸,那海棠白粉相间,娇艳欲滴,甚是妩媚,只可惜她并不能戴。

    “我不爱这些,你与三娘戴吧。至于这枝,”琳琅抚上垂丝海棠,轻轻一捻,指尖染上一抹绯红,“便予我做个香囊吧。”

    云岫发觉琳琅心情不好,也不好继续劝她:“那我再去采些,定叫这香囊日日都有海棠香气。”

    “如此甚好。”

    傍晚,轮到琳琅去尚食局还食盒。

    刚回到掖庭,便看北院的典事迎面走来,她才刚刚福身,那典事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匆匆离去。

    各院的管事姑姑是最重规矩的,从不会这般礼都没受就走了。

    琳琅又细想了一下刚才那典事的神情,眉头紧锁,面带不虞,隐约还流露出些怒火。

    心中暗道不好,只怕是北院出事了。就不知道是除了哪种事,但凡卷入后宫阴私之事,怕是整个掖庭的宫女都要吃挂落。

    此事事关重大,琳琅立即进了东院,环顾一圈,只有三娘在不远处数花瓣。

    琳琅一招手,三娘便一路小跑过来,目光清澈灵动。

    “今日我看北院典事姑姑神色不对,怕是北院出了事,你同她们说,这几日都仔细些当差,别触了姑姑们的霉头,也别去打听北院的事,都躲远点儿,小心被牵连进去。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琳琅郑重其事地一句一句嘱咐,三娘也收起了笑,边记边连连点头。

    “你放心,我一定把这些话都告知她们。”

    三娘说完,就一溜烟跑远了。

    这也是琳琅为何选了三娘来传话。三娘虽然胆子小,但脚程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就找不到人,过一会儿又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出来。

    听三娘说,是因为家中父母兄姊时常打骂,她不想被责打,时常东躲西藏,或是逃开。久而久之,便没人能追得上她了。

    见三娘去找其他人,琳琅也走进耳房,准备与云岫说,这两日的授课先停一停。

    果不其然,一日后,东院的所有宫女们都被叫停了手中的活计,被典事姑姑们带到院子中。

    元女史站于正前方,冷着一张脸道:“等会儿,无论你们看到些什么,听到些什么,都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记住这些日子学的规矩!”

    琳琅屏气凝神,心道果真来了,和其余人一起被元女史和几位典事领着除了东院。

    因着琳琅之前的提醒,这些宫女们现下倒是没有慌乱,只是一个个绷紧了弦,准备应付接下来的大事。甚至其中几个,还有心思去隐晦打量前排步态从容的琳琅。

    一进掖庭正院,只见院中黑压压站了一片,皆是各个院子中,这次新进宫的宫女们,一个个都白着一张小脸,仿佛被吓得不轻。

    最前方摆着三把檀木椅子,何掖庭丞坐于中央,正与左右两边同穿着绿衣官服的女官叙话。

    那两位女官瞧着面生,不是掖庭中人。左位女官身上的绣纹格外精致,而右位女官眉宇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意,琳琅用眼尾悄悄打量了几眼,看到她头戴乌色朝天冠,两侧插金玉步摇时,心中一紧,这位竟是隶属宫正司的女官。

    宫正司掌管宫内戒令刑罚。

    怕是今日,不见血都不行了。

    琳琅正思忖这上面这几位摆出这场面,又叫众人来看,怕是存着杀一儆百的念头,忽听得前方一声泣血之音:

    “奴婢冤枉啊,钱更衣的金泥簇蝶裙并非是奴婢不小心损坏的,而是有人陷害于我!”

    这圆脸宫女跪于左侧,衣裙凌乱,双眼通红,额头抵地,一下又一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不一会而便青紫渗血。

    此话一出,上面的何掖庭丞倒是停了下来,看都没有看她,只轻抬了一下手,便有两位典事出列,一左一右摁住她,厉声呵道:“周容,有何证据能证明你说的这番话,焉知不是你为了脱罪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周容泣涕涟涟,口齿却毫不含糊:“前日为这件金泥簇蝶裙熏香的是奴婢不假,可当日两位典事姑姑一直在殿中巡视,时常检阅。奴婢怎么会有这般本事,在各位姑姑的眼皮子底下将此裙弄出这么大个窟窿!”

    “当时奴婢已然熏完香,正要拿与典事姑姑校检,殿外忽然有宫人争斗,奴婢们与姑姑一同前去阻止,回来便见这件金泥簇蝶裙被人挑了个洞。掖庭中唯有吴月与我有怨,定是她趁殿中混乱,毁坏此裙。请姑姑们明鉴!”

    她说完,院中一片寂静,何掖庭丞意味不明地瞧了她一眼,道:“提吴月进来。”

    吴月被两个典事押上前,“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地上,满脸愤懑:“奴婢冤枉!奴婢纵使与她有怨,也万万不敢毁坏更衣娘子的衣裙!”

    她转头狠狠瞪向旁边的人:

    “你既说是我陷害你,可有什么证据吗!空口白牙便在这里污蔑于我?”

    吴月面上强硬,心中却有些不安,此事她做得隐蔽,当时无人看见,自然没有证据。可她那时只是用银针,挑开了裙上一只蝴蝶单翅上的丝线,想借此让周容吃些教训。可谁知,她再次见到此裙,她做手脚的那处竟然变成了一整个窟窿。

    两方各执一词,此事似乎陷入了僵局。

    琳琅垂眸,听到这里,她差不多也明白了。

    这一月,她们这批刚进宫的小宫女所做的各种杂活,皆来自于六局二十四司与内侍省,掖庭也借此来让她们熟悉宫中差事。譬如这熨衣熏香,最是繁琐不过。

    因此,尚服局便将位份低,又不得宠的妃嫔的衣物送到掖庭,由她们这批新人接手。本想着有典事姑姑在旁协助,应是稳妥的。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如此看来,那左位的女官,便是尚服局的人了。

    即便是东院,对于这两位的不对付也有所耳闻。却没想到这二人如此大胆。只是观这二位虽然一个个面上激动,但是各自的底气却不少,怕是还有后手。

    只是,端看上面这几位神色平静,便知她们对于此事早就一清二楚,谁做了手脚怕是一个照面就全明白了。能在宫中站稳脚跟的,哪个不是人精?而跪着的这二人却还在相互指责。

    琳琅思绪飞舞,当今陛下自诩风流,后宫妃嫔不知凡几,被抛之脑后的更是数不胜数。钱更衣不过是一位早早失宠的末流嫔妃,根本不值得掖庭如此兴师动众。而今日将这二人当众审问,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震慑她们这些人罢了。

    眼下一月期限差不多快到了,她们这批宫女马上就要被分往各宫,因此几个院子的宫女最近都有些心思浮动,到处接触别宫的人不在少数。只不过,过了今天,怕是都会老实得不得了了。

    那周容顿了顿,状作哑口,等了几息,这才露出一副想到了什么的样子,面带惊喜道:

    “奴婢有证据!更衣娘子善香,这件金泥簇蝶裙熏香所用的香丸,乃是更衣娘子自备的四合香,而当时殿中其余衣物用的皆是尚服局分发的桂花香。两味香的香气截然不同,尤其是这四合香,香气悠远,经久不散,至今奴婢身上还有此香的香气。若吴月动了此裙,身上必然也有四合香的香气!求姑姑彻查,以还我清白!”

    她深深俯首,衣袖遮住眼底一抹精光。明知吴月和自己有仇,她怎么可能让这东西离开自己的视线,不过是有所依仗罢了。她一回来便知吴月动了手脚,干脆将计就计,将剩下的丝线全部挑开抽出,又将这团丝线藏了起来。

    你既做了初一,便不要怪我做十五了。

    何掖庭丞颔首,左位尚服局女官身畔一位宫女上前福身,与院中掖庭的一位女史一同探查。

    而吴月听得此话,早已身子一软,瘫倒在地,脸色惨白。一看便知是谁罪魁祸首了。

    那掖庭女史和尚服局宫女还是将二人带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回禀:“确如宫女周容所言。”

    何掖庭丞重重一拍扶手,目光锐利:

    “吴月,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吴月猛然一抖,像是被这道声音惊醒,哭喊道:“求姑姑宽恕,奴婢真的只挑开了一点丝线,想给周容一个教训罢了,剩下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她神色慌乱,胡乱指着周容:“定是她察觉我要害她,干脆把这一片都毁了!”

    周容满脸委屈,俯首哽咽:“如今此事已然水落石出,吴月却还在这里污蔑奴婢,求姑姑为我做主。”

    吴月苦于拿不出证据,自觉已然无力回天,浑身发抖,口中喃喃自语着“不是我” “不是我.......”

    而院中能下令的那几位却始终没有张口,院中一片寂静,本来胜券在握的周容不由得一点点紧张起来,连脸上装出来的委屈模样都有些挂不住了。

    良久,只听得何掖庭丞嗤笑一声,她意义不明看向周容:

    “呵,为你做主?我自是要为你做主的。”

    她一指下首的尚服局宫女:“你将刚刚查到的东西再与她说一遍。”

    那宫女福了福身,道:“宫女吴月袖口有四合香,而宫女周容衣襟里和袖口皆有四合香。”

    周容脸上的血丝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何掖庭令神色一点点冷了下去:“出手毁掉这一小片衣料并不难,难的是怎么隐藏证据。殿中有人打扫,又有典事巡视,自然不好丢弃,又不能冒险被人看见,就只能将这团丝线藏在身上,之后再找时机处理掉。那丝线被你捂在胸口良久,衣襟里自然沾染上了这四合香。你既然都明白这四合香的特殊之处,焉知精于此道的尚服局女史就不会细查了吗?”

    “将计就计,你是觉得你比这在座的所有人都聪明?真是愚不可及。”

    她满脸失望:“冥顽不灵,给了你们两个多少机会,却始终不肯说实话。”

    “你二人争斗,不该拿贵人的衣物作筏子!”

    周容眼见事情败露,只得伏在地上,连连哀求:“奴婢知错,求您饶了奴婢这次吧。”

    何掖庭丞置若罔闻,向右位的宫正司女官颔首:“此事已然明了,您看着处置吧。”

    那宫正司女官起身,面色冷硬,朗声宣判道:

    “宫女吴月,宫女周容,故意损坏钱更衣衣物,杖十,罚入杂役局。”

    这两个宫女满脸惊骇、抖如筛糠,院中其余宫女亦是噤若寒蝉。就连琳琅,也没想到此次会罚得这般重。

    不由得这二人求饶,便有几位宦官抬着两块红木长凳,和两根三尺五寸荆条上前。

    此时,已然有些胆小的宫女低着头快哭出来了。

    何掖庭丞立于台上,俯视院中这些死死低着头的新人,眼神从琳琅身上划过,正言厉色:“抬起头,好好看看她们的下场!”

    起先还能听到泣血般的哀嚎,等打到后背渗出大片深红色的血迹,便只能听到一两声含在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呜咽。

    琳琅是站在最前面的,她能很清楚看见一滴又一滴的血从那团血肉模糊的脊背脱落,顺着红木长凳一路坠下,没入青石板缝隙中,宛若一条蜿蜒崎岖的红溪。

    鼻尖蔓延出浓稠腥腻的味道,琳琅没有一刻这样清醒过。

    她看着瘫在长凳上的这两个人,不知为何想起进宫前父母还在世时,有一次,父亲在院中宰羊。那羊被生生剥了皮,四脚朝天,仰躺于长凳之上。某一瞬间,这两种形象在眼前交叠重合。

    在相同处境中,此时此刻,某时某刻,人与羊,一般无二。

    将琳琅惊醒的,是一阵泼水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然行完了刑,四位年纪较长的宫人将昏过去的吴月、周容拖走,两个宦官抬来几桶清水涮洗被血浸透的木凳和石板。

    冰冷的血水流向琳琅她们,一两个小宫女忍不住惊呼出声,又被周围的女史用同样冰冷的眼神扫过,只得一点点咽下嘴中的声音。

    琳琅纹丝未动,任由一点点冷意浸湿鞋袜,爬满全身。

    平复心情后,她向两侧悄悄望去。右边的三娘还在抽泣,刚刚每落下一板子,她便捂着嘴抖一下。而左边的云岫双眼怔怔,像是被吓丢了魂。

    琳琅借衣袖遮掩,动作轻而缓,左边食指和拇指并拢,狠掐云岫手上软肉,右手则是安抚似的拍了拍三娘手臂。

    后边的宫女也是相互搀扶着,才没有倒下。

    等到涮洗干净,庭中再无半点血迹,何掖庭丞神色缓和了些,环顾一圈,视线落到东院宫人身上:

    “东院典事、女史,监管不力,罚俸三月。”

    她又看向庭中神情惊慌的众多宫女,目光威严: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收起你们那些小心思,谨言慎行,好自为之!”

    她气势显赫,加之刚刚又亲眼目睹了杖刑,这些小宫女又惊又怕,一时间竟无一人应答。

    琳琅深深吸了一口气,先是拽了一下身边左右这两人的衣袖,而后稳稳向前踏了一步。

    她能明显察觉出上面三位的目光一下子凝聚过来。但是琳琅毫不畏惧,正相反,这恰恰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谨遵姑姑教诲。”

    琳琅福身,衣裙蹁跹,姿态端庄,声音清亮,甚是夺目。

    云岫、三娘因为刚才琳琅的那一下提醒,紧跟其后。

    其余宫女也反应过来,纷纷行礼应答。

    何掖庭丞平静地看了琳琅一眼,心中愈发满意。自初见时,她便觉得琳琅资质极好,如今看来,当初果真没有看走眼。

    左位尚服局的女官亦是饶有兴趣地朝这边望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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