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宋金开战,再无回转?”徐通判没有理战机已至的言论,看完军令信件之后,长叹一声,说起了更大的战略问题。

    魏胜微微一愣,他没有想到,堂堂楚州的二号人物,到了此时,竟然还对宋金和平抱有幻想。

    “好教通判知道,按照金贼军令的说法,山东的三个行军万户都已经向汴梁集结,这是做不得假的。”魏胜只能耐下心思解释:“大军一动,怎么能没个说法呢?更别说自绍兴二十七年开始,金主完颜亮就派老狗苏保衡在山东建造舰船,不就是为了南征预备的吗?”

    “我知道,我知道……”徐通判再次叹气,低头颓然。

    他也在韩世忠军中厮混过,属于比较知兵的文人,怎么会看不懂局势?

    只不过事到临头,依旧畏惧了而已。

    蓝师稷没有失态,只是冷笑一声,对魏胜说道:“你说的战机,莫非是拿下涟水的战机?”

    “正是!”

    “老夫也就不说什么兵力、粮草,也不说擅自出兵,擅挑边衅会是什么后果,只单单问一句。”蓝师稷语气转冷:“拿下涟水之后呢?”

    魏胜似乎胸有成竹,当即回答:“自然是一路北伐,取海州、沂州、莒州,募兵之后威逼东平府与济南府,由此威胁金军后路。”

    这话一出,不止蓝知州,就连刚刚颓唐的徐通判也冷笑起来。

    别的不说,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有大问题。

    海州东面沿海,有着大片的盐碱地,西面挨着黄泛区。这种地形对于农耕民族简直算是恶地,也就导致了涟水城以北近百里人烟稀少的无人区。

    这种情况你派多少兵马?

    派少了就是去送肉,派多了,且不说楚州防守问题,仅仅是北伐军后勤问题就够喝一壶的了。

    “魏威彦,你怎么不说你拿下济南府之后,再攻打大名府呢?”徐通判将手中书信递还给蓝师稷:“你若是真有能耐,那何妨沿着黄河北伐,攻邳州,下徐州?如若这样,本官绝不二话,拼着被刺配崖州,也要尽起楚州之兵陪你走一趟。”

    魏胜不理言语中从嘲讽,只是摇了摇头:“当年韩郡王三万神武左军,其中名将如云,都无法拿下邳州,更别说现在楚州只有一万弱兵了。”

    “那恕我直言,你这北伐计划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徐通判也丝毫不客气,直接出言否决。

    魏胜懒得反驳,抬眼去看蓝知州。

    而对方低头沉默不语。

    李公佐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一片寂静中,刘淮终于忍不住了:“诸位上官,你们说官位,说大势,说成败,可曾想过北方的汉民?”

    徐通判顿时勃然:“刘大郎,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见汉儿签军生不如死,纠集数骑破营杀贼,论胆气论心智论战功,未必不能在诸位上官面前大声说话,也未必不能在此刀前大声说话!”

    说着,刘淮将手中捧着的长刀向上举了举。

    徐通判看着那把原属于韩世忠的长刀,一时间哑口无言。

    刘淮继续在堂中朗声说道:“此时金贼聚兵于汴梁,正是后方空虚,金军的好时机,只要我们能在一州立足,就可以联结山东、中原、河北豪杰,共同反金!”

    “中原豪杰?哼,中原决无豪杰,若有,何不起而亡金?”徐通判见刘淮脸色一变,出言解释道:“这可不是我说的,而是当朝宗正少卿史浩所言。不过我深以为然,中原豪杰,在靖康年间死了一批,在绍兴十年死了一批,陆陆续续死到现在,早就死绝了!”

    这回轮到刘淮瞠目结舌了。

    当朝高官竟然会有这种言论,而且还流传出来了。

    是个正常的朝廷,都会为了团结北方汉人而严肃处理以儆效尤吧?

    现在不止没有对类似言论做驳斥或惩罚,反而传播广泛,以至于州郡官员都觉得很有道理是什么鬼?

    然而下一秒,刘淮已经想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南宋朝廷想不想收复失地的问题,而是把金国境内的汉人当不当人的问题!

    刘淮愤怒之余,脑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不是李铁枪那张敦厚的脸,而是签军暴动时,第一个冲出大门,抱着儿子头颅痛哭的干瘦老者。

    即使他在下一瞬就被踩死了。

    “蓝府君,徐通判,我虽然不读诗书,却也知道一衣带水。”刘淮再也按捺不住,语气也变得激烈:“你们为百姓父母,岂可限一衣带水不拯之乎?没有豪杰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北伐,能救多少算多少吗?就眼睁睁的看着中原被金贼蹂躏,你们对得起所读的圣贤书吗?”

    “够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蓝师稷猛然立起,戟指魏胜说道:“魏大刀,你家大郎所说,就是你想说的?!”

    “虽不是我说的,却是我心中一直的念想。”魏胜面色不变,直视蓝师稷的双眼。() ()

    蓝师稷拂袖负手:“那好,魏大刀,老夫说一下我心中的念想。那就是大宋失地自绍兴议和后就难以再复!”

    “蓝知州,你……”

    首先惊愕出言的,却是徐通判。

    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正气凛然的蓝师稷竟然还是个失败主义者。

    李公佐轻微挪动了一下屁股,兴趣盎然的看着面前这场大戏。

    “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社稷江山,难以中兴!乾坤世界,无由再复!”蓝师稷几乎将这句话吼了出来:“这是岳元帅被金牌召回时的哀叹,你们难道不认吗?”

    “彼时我朝猛将如云,都功亏一篑,现在又如何?魏大刀,你比得上韩郡王吗?刚刚不忿的刘大郎,你敢不敢自比岳元帅?”

    “现在岳元帅与韩元帅都没了,还有什么指望?杀了卫霍,难道指望李广利去封狼居胥吗?!”

    说完这些,蓝师稷颓然坐回到椅子上:“其实听闻岳元帅被害的当日,我就已经预料到金贼再次南侵之事,我朝也该有此劫。老夫也是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只是事到临头,一死以报国恩而已!”

    魏胜还想说些什么,蓝师稷却摆了摆手:“魏大刀,其实我们这些人都知道,神武左军故人之中,抗金最为坚决的就是你了,可你也改变不了大宋颓势,最后只会平白丢了性命,最终一事无成。”

    魏胜沉默了些许时间,抬头望向两位上官,掷地有声的说道:“我做事,只论对错,不论成败。”

    蓝师稷闻言,脸上扯出一丝苦笑:“这句话倒有孔孟之道的三味了,也罢,不能让小儿辈笑话。”

    说着,蓝师稷从面前案几上抽出一张文书,拿起毛笔迅速书写起来:“老夫不会出军令调动楚州的兵马,愿意跟你走的,你可以全部带走。辎重方面,神臂弓五十把,弩矢两千,步人甲三十领,骡马八十头,大车三十辆,刀盾一百套,长枪一百杆,稻米二百石,财货二百贯。”

    写完之后,蓝师稷并没有按照规矩让徐通判查验文书,而是直接加盖大印,交给了魏胜。

    魏胜也不多言,一拱手就领着依旧在捧刀的刘淮离开了。

    徐通判望着魏胜与刘淮的背影,眼神中却没有仇恨与愤怒,少顷,他转头向蓝师稷说道:“府君,就这么让魏大刀走了?”

    “不让他走,他心不甘,老夫心也不甘。”顿了顿之后,蓝师稷撵须说道:“这也是老夫向天买卦,若我大宋真的还有天命在身,则让魏胜一战而功成,连接山东河朔。”

    若失败了呢?

    这句话在徐通判嘴边绕了一圈,还是咽了回去。

    “李统领,让你见笑了。”仿佛是才发现大堂中还有一名武将的存在,蓝师稷对李公佐点头致歉。

    “蓝公有担当,徐公有计略,魏公有胆识,就连那刘大郎也有勇气有心性。如此多的豪杰在此,何谈见笑?”

    铁塔一般的李公佐站了起来,向两名州郡大员拱了拱手,然后就开始扣高帽子。

    徐通判呲笑一声:“李三郎,你别只说我们,你有些什么?”

    “末将?末将只有几条船而已。”李公佐憨憨一笑,随即拱手正色说道:“家父向两位问好,望两位长寿延年,来日以富贵见。”

    “好说好说。”

    ……

    刘淮跟随魏胜走出府衙,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父亲,我是不是误事了。”

    这要是因为自己一番话,导致时间线发生变化,魏胜直接被堵在涟水城下不得寸进,岂不是自寻死路了?

    魏胜接过刀,跨上马,微笑说道:“无妨,为父一开始就知道,蓝府君不会出兵的,能索要许多军资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你的一番话也算是省了为父许多口舌。”

    刘淮同样上马,叹了一口气:“那徐通判只说北方汉人无英豪,却不知大宋豪杰还有多少,也不知又有多少人愿意与我们一齐北伐。”

    魏胜闻言正色说道:“淮哥儿,不要小觑天下英雄,我大宋立国至今,虽有外辱,却是英杰如云,猛士如雨。就拿蓝知州与徐通判来说,他们与为父只是做法有所不同,内里却是一样的。”

    话还没有说完,刘淮就听身后一阵喧嚷。

    “李老丈,这些天的汤饼钱在这里,我都给你结清了。”

    “哎呦,孙头儿,不是说一季一结吗?这还差着多半月呢。”

    “不结清不成,我家府君让我护送夫人与小姐去临安探亲,还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总不能昧你的辛苦钱,让你黄了摊子。”

    “那祝孙头一路顺风……”

    公人打扮的男子将一吊钱抛给路边小贩后,转身离去。

    魏胜与刘淮一老一少谁也没说话。

    然而眼见刘淮似笑非笑的表情,魏胜却是难得老脸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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