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高安仁此话一出,周围数人一片沉默。

    其中自然有奔波一日夜的缘故,可高二郎所问的也没人可以回答。

    去投奔渤海族大佬高景山自然算是一条路,然而这条路也只能保证活着,却无法保证前途。

    难道还指望高景山这种在靖康时代就是行军万户的大佬,能把一个同族之子当心腹子侄吗?

    想当他子侄的人海了去了,你高安仁算老几?

    可不去寻高景山,也就只能回渤海老家了。

    落得那种下场,还不如昨日就跟宋军拼了呢!

    此时高安仁身侧还有八人,都是家将,甲胄也还算齐整,却俱是灰头土脸,满脸沮丧。

    他们在一个院落里,东西两边是半人多高的土墙,南北则是两座土坯屋,坐北朝南的土屋窗户房顶还齐整一些,是住人的屋子。靠南的则是有顶无墙,是饲养大牲口的棚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家院落。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篝火上架着个铁锅,铁锅中煮着院子原主人所养的大牲口。

    他们脚下还有些许属于人类的血迹与残肢,只不过尸首都堆在角落,不会再对他们的食欲造成影响。

    只是在院角低声啜泣的两名衣冠不整女子,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一名留着辫发的女真人拿起大马勺在锅中搅了搅:“郎君,要不咱们就去汴京,俺听说陛下招纳天下壮士,组建中军。已经有不少好汉应募了,咱们勇力不缺,郎君足以当个队将,待征宋时在陛下面前立功劳后,再来收拾海州的什么忠义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拔速,你这是哪年的消息了?”一名头发整齐,明显是汉儿军出身的甲士立即反驳:“去年开始征得兵,今年眼瞅着就要秋收了,哪里还有坑等着咱来填?”

    “那你说咋办?”

    “要我说。”汉儿甲士声音变大:“要我说咱们最起码要先去找大郎,告诉他知州的死讯,再说其他。大郎作为长子,总不能连亲爹是死是活都不晓得。”

    “大郎是文官……”

    “文官又如何?在大金做官,文官就可以不要家将了吗?”

    “俺说的是文官捞偏门手段少,能养得起咱们这些大肚汉吗?而且跟着文官又什么前途?还不如走高都统的路数,进大军作大头兵。”

    “你想做大头兵,我却不想做。”

    “俺看你就是被宋狗杀怕了,就想去过安生日子!”

    “拔速,你个腌臜泼皮,你别以为……”

    伴随着两人的争吵,气氛终于变得有些热烈了。

    高安仁犹如被抽了魂魄一般,没有发怒,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愣愣的看着锅中咕嘟冒泡的肉汤。

    “好了……莫要吵了……”曾经的高文富亲卫首领乌野扶着胳膊低声出言劝阻,他受伤的臂膀虽然受到了妥当治疗,可偏偏战事急促,伤势静养不得,以至于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骨头断裂处都是一阵剧痛。

    “咱们就剩这几个人了,难道还要拔刀火并吗?”呵斥了部下几句后,乌野脸色艰难,转头看向高安仁:“二郎,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六叔,你说俺爹的首级,现在是不是已经挂在朐山城头上了?”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寂静。

    而高安仁说完之后,又是仿佛不敢置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直接呆愣住了。

    乌野还以为高安仁又要流泪,正要出言安慰,谁知高二郎却是咬住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圆睁,眼珠就如同要从眼眶中跳出一般。

    “俺不甘心!不甘心啊!”高安仁仰天咆哮,声震四方,连那在院角哭泣的女子都被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低声抽泣。

    乌野眼睛也红了:“二郎,咱们潜回去,悄悄把老知州的首级取回来。我就不信,宋狗刚来就能把朐山城守得如铁桶。”

    高安仁摇头,环顾身侧八人,迅速的冷静了下来。连续的失败,使得这名原本狂傲的金国将领变得沉稳无比:“事到如今,也只有你们八人还跟着俺了,于情于理,俺如何能让你们轻易抛洒了性命?天意既然让咱们囫囵着活下来,自然要留性命作大事!”() ()

    见自家郎君振作意气,其余人也是纷纷精神一震。

    “俺不想去找高都统,也不想去寻俺大兄,俺要在山东与宋狗周旋,海州待不住就去沂州,去益都府,去东平府。俺就不信,偌大的山东两路,竟然没有一二忠义之人。”高安仁语气冷静而坚决:“早晚有一日,俺要堂堂正正的回朐山城,去安葬父亲!”

    周遭八人,有人振奋,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嘿然,也有人畏缩。

    “六叔,你的伤势肯定不能再奔波了。”高安仁对乌野诚恳说道,又转向了刚刚的那名汉儿甲士:“小胡,你刚刚说的也有些道理,父亲殉国这种大事,不能不让大兄知道,你再找两人,一起护送六叔去找大兄。”

    此言一出,除了唤作小胡的汉儿甲士长舒一口气外,只有一人有些意动。

    “就你俩了。”高安仁当即拍板。

    那人又是惭愧,又是有些庆幸,连忙拱手称是。

    乌野还要说话,却被高安仁阻止:“六叔,你现在行不得马,拿不起枪,你但凡有什么想法,也得必须先养好伤,到那时若俺还活着,你就来找俺。”

    乌野扶着胳膊,内心五味杂陈,还是恳切出言:“郎君,你想留在山东两路,可是细细思虑过了?山东两路可都抽调了大军准备南征,空虚无比了,哪有兵马去与宋狗厮杀呢?”

    高安仁点头:“俺这一日夜都在想,宋狗为何要来海州,而不去攻打淮河上的宿州、邳州、徐州?别的不说,只要攻下徐州一线,大金的南征也只能作罢。”

    “因为宋狗兵少。”乌野脱口而出。

    “的确,宋狗兵少。”高安仁继续点头应道:“俺左思右想,用这么少的兵,若想打出最大的战果,只能去攻打沂州,截断沂水,这样山东东路的密州、登州、宁海州等数个州郡物资兵源转运都会被堵塞。”

    “而宋狗若想截断沂水,必然要攻下州城临沂,若想攻打临沂,最快的路程就是沿着沭河向上游打。须知沭河与沂水间隔最短处,也就是临沂城周边,不过三十里而已!”

    高安仁说到此处,长吸一口气:“沭河之旁,要么是猛安谋克户,要么是投效了父亲的土豪。他们在征地时都沾了血,投效宋狗的本地汉儿肯定不能容他们。俺要去临沂找仆散知州,把这些人全都纠集起来,趁宋狗还没有做大的时候碾死他们!”

    听到高安仁有一个完整可行的计划,其余八人精神更是振作。

    此时锅中的肉食也煮得差不多了,高安仁拿起马勺:“诸位今日想走的,俺也不留,但只要与俺一起做大事,从今以后,有俺一口吃的,也就有你们一口,你们就是俺高安仁的兄长。”

    说着,高安仁拿起瓷碗,盛满肉食,先是双手捧给乌野,随后又挨个盛给其余亲卫甲士,并口称兄长。

    其余人连忙接过饭食,并慌忙推辞不敢受兄长这称呼。

    唤作拔速的甲士喝了两口肉汤,却又立即抬头,望向院角的两名女子:“刚才郎君说的军情,她们都听到了。”

    高安仁恶狠狠的撕咬了一口肉食,如同在撕咬仇人的血肉,囫囵咽下后同样回头望去,随即轻描淡写的说道:“杀了。”

    拔速抹了抹嘴巴,从腰间抽出瓜锤,迈步走了过去。

    短暂求饶声刚刚响起,随即就是两声如同西瓜碎裂的声音。两声短促的惨叫后,血腥味飘来,这两名刚刚遭受凌辱的女子就没了声息。

    拔速用女子裙摆擦干净瓜锤,又突然觉得这两具尸首处在上风向,似乎会打扰众人用饭的兴致。他不由得暗叫一声晦气,低身拽起这两女胳膊,将其拖到院的另一角。

    “走你!”

    拔速将两具尸体扔到这家人其余的尸体堆成的小堆上,觉得让这一家十五口圆满在一起了,不由得点点头,他自觉又是做了一件善事,可谓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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