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南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暗淡。

    她目光呆呆的看着褪色的床帐,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是真的死了。

    被一箭穿心,命丧当场。

    魂灵飘飘忽忽中,她彷佛听见了身边亲卫的嘶声悲痛,和侍女的惊叫,而她现在睁开眼,身旁一片寂静,这绣有连理枝的床帐,分明是她幼年时梦魇的源头,是她曾经想逃离的居所。

    怎么,地府也不能摆脱这些吗?

    “十七,十七,你醒了吗?”一个女声唤她。

    裴南乔闭上眼睛,悄无生息。

    这个时候,她还没有拥有裴南乔这个名字,而只是苏十七。

    “我都说了她来的时候病了一场,怎么可能会醒,就你操心多,”不耐烦的男声这么说:“要不是母亲去世,我才不会愿意把她接过来呢,病怏怏的,看着就丧气。”

    “难道我就想接吗?”女音也放大了些,话语中的尖刻一览无余:“你知道不知道多个大活人多有风险啊,我得养着她,给她吃给她穿的,她还长了这样一张脸,谁看见她都得觉得不对劲,这死丫头,为什么非得长得这么像她娘呢?”

    “要不是这张脸还有用,早就给她毁了。”男人愈加不耐烦了,可能是看在女人还有用的份上,到底安抚了几句:“辛苦你了,夫人,这丫头也不必用的那么好,不死就行了,随便养养,最近形势不紧,所以我才能成功的把她接过来,再过几天,想必风声又要紧了,那时候你一定得把她看好了!”

    闻言,裴南乔露出个冷笑。

    是啊,当真是好好的养,在村里的时候,稍有不如意她就是被毒打的那个,父亲的寡母苏老太太是年幼的裴南乔见过的最恶毒的人。父母对她丝毫不关心,他们往往来去匆匆,回老家一趟甚至不会见她的面。

    那时候,裴南乔只以为自己是不受宠的那个,所以在老太太去世后被接进繁华京都的时候,她是那么的迷茫,忐忑,像是一只格格不入的灰雀。

    于是,轻而易举的被这对丧良心的父母哄骗,自愿锁在了院子里三年,三年啊,都只看着这一方小小的天空,弟妹无视,以她为辱,下人糟践,她却还捧着那一点微末亲情不肯看清。

    裴南乔是长公主与驸马的爱女,是她们苦苦寻觅,又倾尽所有去爱的人,哪怕裴南乔回归时父母俱丧,慈蔼的太后和当今陛下仍然给了她令人欢喜的一切。

    她不再畏畏缩缩,懦弱不堪,而是进退得宜,风姿绰约,成了长安城里耀眼的明珠。

    而苏十七,就只是一个左右逢源的侍郎不受宠的大女儿,她是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没有人爱,也不知道如何去爱人。

    苏十七啊,裴南乔感到眼角冰凉,她好久,好久没有记起这个幼时的名字了。

    “此次大人招你前去必是提起过,将来怎么处置这丫头吧,必得让长公主心痛一回狠的,她才不会给咱们找那么多事。”女人冷笑道,声音里又带着嫉妒。

    “当然,我听他所说,那位也已经到了知晓人事的年纪了,必得日日教导他对皇上的仇恨,这样日后放回去才能重创皇帝,咱家这个就更好辖制了,”男人声音越压越低,“你我是她父母,她只要不想被唾骂,还不是任咱命令?只是要你多费点心,教教她。”

    日日教导?对皇上的仇恨……

    原来她的这对养父养母竟然也知道皇子丢失之事吗?看起来他们地位也不低啊,毕竟裴南乔日后能够得以回家,就是因为皇帝御下查出了皇后娘娘所出嫡子被抱走一事。

    当今膝下子嗣不丰,嫡支仅有嫡长子太子殿下,以及三公主,庶出也只有二皇子,四皇子,和五公主。当年皇后娘娘因王室内乱而被迫早产,曾诊出双胎之象却只有一位公主出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只是当时纷乱,实在无处追查。

    还是帝王最为倚重的臣子,雷厉风行查到了皇二子被抱走一事,也连带着查出了他们这些同样人生错换的人……

    “都怨那该死的欧阳昭明!黄口小儿,陛下竟给他那么大的权力,他才端掉了我们的一个秘密联络之处,丰茶楼已经被封了,若不是……得以通风报信,我们险些就露了马脚,到时如何跟大人交代!”

    是了,欧阳昭明!就是这个名字,他不过上任三年,就已经满身煊赫,也是裴南乔曾经感激的人。

    可是,原来这对愚蠢的夫妇竟然还憎恨过欧阳大人吗?而二皇子找回后与太子敌对的原因也是因为这股势力吗?

    裴南乔倏得察觉到了不对劲,她曾经不知道这些,缘何会在死后听到这些……

    难不成,她悄无声息的用手掐了下大腿,却惊觉此时手掌之小和绵软无力。

    这分明就是她幼时的躯体,幼时的经历,而那道历经世事,长公主之女的灵魂,在这具孱弱身躯中再度复苏!

    佛说来世,原来,我真的可以有如此来世吗?今日可知,我还是我吗?曾经哀也好喜也罢,都是黄粱一梦吗?

    裴南乔受那大喜大悲的心神牵动,脸颊旁缓缓留下泪来。

    ……

    又过一刻钟。

    堂屋低至耳语的声音终于无了,她的那位养母说:“这时候想必那丫头也快该醒了,我们再等一等。”

    而又一刻,等不到屋内动静的妇人实在是按捺不住,撩帘子进来看一眼,转头不耐烦至极:“当真是没有福气,现在居然还没有醒,浪费了老爷和我的时间,我看这丫头也是个怯弱的,想必不必多加安慰,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讨好亲人,老爷不必忧心,我们这就走吧。”

    “也好,你办事我放心,把这丫头笼络过来就交给你了。”那个男声不咸不淡的说,而后果真走了。

    而妇人唾了一口,嫌恶的说:“当真是那女人的孩子,就知道给我找事。”而还是不得不坐在这里等她醒来。

    躺在帐子里的裴南乔眨了眨眼睛,若不是这一次重生,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多不被爱的孩子。

    正是在这昏暗的小院里,她一觉醒来,父亲和母亲一人一句,软硬兼施,让她不要拖累了家中姐妹。

    却又谆谆教诲,还是看重她的,服侍老太太有苦劳,只是跟弟妹差距颇大,还是在院子里养养再说吧。接着,就拿走了她带来的,老太太帮忙保管的信件,扬长而去。

    原来父母温情,一瞬也无,只是粉饰赤裸裸利益的假面罢了。

    她那时只伤心于自己也是父母的孩子,却不得丝毫牵挂,而不知他们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她的这位养母深恨长公主,又如何肯为她着想?

    想来她曾经的听话,也不过就是笑话罢了。

    连敷衍一下都不肯的人,想来是觉得还把她握在手心吧,那些苏侍郎留作后手的证据,全部都放在老家母亲那里,经由了裴南乔的手带来,他们竟也不急着拿走,也许是觉得已经把她养废,反正任何时候,只要勾勾手,她就会上前。

    真可惜,苏十七已经死了,而被舅舅和祖母娇养的裴南乔,绝对不会再忍气吞声。

    “十七你醒了,”妇人带着僵硬笑容,“也是你爹爹不在,要不看到你这样子,是会讨厌你的,身为女儿家,怎么好躺在床上那么久”

    她停顿了一下:“你不要怨你爹爹,他也是心疼你,所以也没有叫你,但以后可不许这样了,我们大户人家的女孩儿,都是要举止端庄的。”

    裴南乔低头装出怯懦的样子:“可我一直在老太太身边长大,也没人教我......”

    妇人被哏了一下,疑心自己是被暗讽了,可苏十七这个小丫头片子能知道什么,想来还是老家的老太太看她不顺眼,才给这丫头灌输了这么多鬼话!

    “说的什么傻话,你一直是爹爹和我最看重的长女,不然怎会让你陪同老太太回家荣养......”白氏不自然的笑了一下,唤了个丫鬟进来:“碧荷,给大姑娘倒水。”

    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丫鬟,先冲着白氏施了一礼,然后立在了裴南乔身旁,倒水的手十分稳当。

    裴南乔露出一个受宠若惊、放下心来的微笑,实际心中冰冷:这个丫鬟,听从白氏把她压在了这个院子里,说是代父为祖母守孝三年,知道她不得当家主母看重,可着劲的磋磨她的性子,打压她的一切。

    更重要的是,有她贴身看着,裴南乔策划一切都得束手束脚,还是找个机会把她送走吧。

    “好孩子,睡了一觉渴了吧,你喝点水,我——”白氏正要说出最重要的事,却突然被抬头的裴南乔打断。

    她露出一个怯弱的微笑,忍下心里的作呕叫出那个称呼:“果然不像老太太所说,娘还是疼我的,我之前的不安,都是胡乱想的。”

    然后她垂下眼睫,轻柔地问:“弟弟妹妹们呢?我还未见过她们呢。”

    白氏眼中流露出十足的轻蔑,她恨那个女人欲死,怎会让自己的孩子跟这个野种见面?她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你弟弟妹妹都有学要上,比较忙,且老太太去后,你身上带着孝,她们怕冲撞了什么,不好来见你呢。”

    裴南乔惊讶地抽了一口气,眼圈顿时红了:“我早就知道我回到家,要代父守孝,已经做好了日日呆在小佛堂的准备,可.....太太竟都不准我见弟弟妹妹们一面吗?我可是她们的长姐啊!”

    “难不成,真的如老太太所说,太太当年生我出了事,恶了我,甚至不肯让我见弟妹......”她伤心欲绝的哭了起来:“在老爷和太太的心里,我不该是她们最敬爱的长姐吗?”

    白氏的脸早就青了,这一连串话又是太太又是出了事的,尤其是这贱人还把她出生的两个爱如珍宝的孩子跟自己相提并论,简直把她恶心了个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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