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娘坐回桌边时,心事重重的,摆弄得那只水碗一会偏向左、一会偏向右,泼洒出来一圈茶水。

    远溯有些看不下去:“怎么,消息不妙?还是说,你的信使要投诚了?”

    吴孟娘没搭理他,也没放过那只水碗,抓在手中,拿去盛陶壶里的粥。

    这粥……应该是粥吧,乌油发亮,闻上去又苦又酸,看着就不像可以下咽的样子。因此当这物事正待要被吴孟娘从碗中舀起一勺时,远溯避之不及:“我饿了一日,余毒也未解,好歹,给些个正常吃食吧。”

    “正常?正常的粟米粥,和给你双眼解毒的,正常的汤药,何处不正常?掺在一起熬煮而已。”吴孟娘分明翻了他一个白眼,“世子爷,哪来专门的锅灶,分门别类地给你备饭、煎药?而且你都还没吃,怎知对不对自己的胃口?这粥与药相合,虽然品相一般,但既能补养又别有风味,可谓绝佳的药粥。”

    说着,一勺粥已递到跟前,并捎带款语温言:“来,你试一试便知。”

    远溯将信将疑,犹犹豫豫地尝了一小口,粟米夹杂药渣,剐得他本来安好的喉咙也开始疼起来。硬是吞入腹中,辘辘饥肠一暖,倒不觉得难吃,细细回味,又多少咀嚼到了些米油的香气。远溯再没抗拒,一口又一口,边吃边暗自腹诽,别是味觉也中毒了,这物事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他问吴孟娘:“你常这样……煮粥吗?”

    “没法子讲究,凑合一下,饱腹又省事,已是极好了。”

    四处奔波,身不由己,可想而知活得艰难。远溯嚼了半晌,用力咽进去一口粥,对她道:“你知道我是谁,叫我的名字‘远溯’就是了,不必‘世子’、‘世子’地称呼。”

    吴孟娘点点头:“吃吧,世子。”

    她抬着胳膊,一勺又一勺,转眼喂完半碗,不辞辛苦。

    当意识到劳动了佳人,远溯不免羞愧,连忙偏过头去,道:“你暂且松开我,只解手上的捆绳就行——放心,你我还有的过话,我大可不必此时走脱。”

    “我信你,很放心你,但是不能给你松绑。不是我不想,解开容易,回复不行——这个绳结我不会捆,只有吴世川会。”吴孟娘往他口中塞了满勺,添补道,“当然,绑你是我先拿的主意,为了便利行事。”

    便利下手吗?远溯噎了一下,缓口气,又问她:“如若绑我不成,你的筹划可行否?”

    “你以为这全是我的筹划,按部就班到如今?”吴孟娘抿唇轻笑,摇了摇头,“这次来例州是我心血来潮,本意没想来吴家村,但误打误撞得知你要来,这才提早布置、见机行事。不管你信与不信,反正,我是走一步看一步的,这次能成事最好,不成也不要紧,来者可追,我还有下次。”

    “你有把握全身而退?”

    “都说了走一步看一步,能有什么把握?横竖死不了,那就定会有转机。”

    她说这话时,下巴稍许上抬,显得坚韧又生动。

    远溯原想再问她,为何有把握能活,可转念一想,走一步看一步都能应付自如,怎能轻视她活着的能耐?而况,这样一个灵慧的,心性宽舒,洒脱灿然,不可方物与众殊的姑娘,凭什么不能好好活着?

    “我要多谢你惊了马。”吴孟娘加了回粥,再返还,声量低下去许多,“当时村里人顾忌生面孔,大都还在防避我,你这一招无中生有直接破局,不仅使我取信于他们,而且叫吴世川那个老狐狸放松了戒心,很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无中生有?自己不过是闹出响动来声东击西,投石问路都不能够,无中生有又从何说起?远溯一头雾水,但还是承了她的谢意:“我自是会谋算出万全的。”

    他光纳闷着“无中生有”,刚注意到吴孟娘将粥填了个冒尖,随即过河拆桥地别扭起来:腹中饥饿时,这物事也只是不难吃,半饥半饱了,就无须再多吃,免得食难下咽……凡食之道,适可而止才是。

    “我吃好了……”

    吴孟娘打断他的推拒,问道:“你怎么会猜到事机?就因为那个手势有差误?”

    “……是有破绽,但非差误,算是个不该对我施用的手势。”远溯不明所以,含糊回她,“我想到一些线索,然后顺藤摸瓜去推求,得出,事机是最确当的答案。”

    “信鸽、麻绳、朱砂和蓼蓝草,也非差误,但都无用?”

    “……对我是都不大有用。”他挑拣不紧要的解释道,“传讯重在隐秘,重重保障才较稳靠,我只见其一未见其二,理当起疑。”

    “劳而无功,枉费我花心思。”吴孟娘不再追问,将前言皆付之一叹,似乎这只是一个起意,就便提起,无谓计较。

    她另开了个新话头:“知道祸斗吗?”

    “类犬的妖兽?食火、吐火、粪火,……受无肠国教化?”

    远溯心内一动。

    “除此之外呢?”

    远溯想了想,道:“听过一个故事——说有县吏敬护泉源、力勤小职,上天哀他鳏独,敕螺女侍奉。此事传出,有豪强顿生歹心,欲图螺女,先是找那小吏索要虾蟆毛及鬼臂二物,刁难不成,再要祸斗,螺女俱为其觅来解困。豪强计无所施,借祸斗生来犬状,横加叱责县吏鱼目混珠,又见祸斗食火、粪火,令他除火扫粪。县吏将机就机,纵火煨烬豪强全家,并趁乱同螺女高飞远走,自此下落不明。”

    吴孟娘一面听他讲故事,一面有意无意地在碗中搅了又搅。腾腾热气,一经搅动,卷涌而起,不觉沾湿远溯赤裸的肩颈,在白皙肌肤上漫出一层水汽来。

    故事讲完,她适时探过手去,以指拂拭,为将那潮润尽除,揉了又揉。

    远溯怔怔,任春葱玉指为所欲为,怦怦然不能自已。突然之间,他想起身上的伤来,敷药包扎,该是这登徒子亲力亲为的,那她是否也曾放肆轻薄,那十根纤指,是否也曾这样挲过他的心口……

    “他有姓名。”吴孟娘喟然道,“故事里,这个县吏名叫吴堪。”

    远溯听出端倪,凝了凝神:“吴?”

    “吴家村的‘吴’?”他难以置信,认为吴孟娘在牵强附会:“不消说故事当不当得真,吴姓庞大,甚而可以追述帝鸿氏的周部落,迄今多历年所,山南海北无法寻究,有何凭据,能将那个吴堪着落在吴家村这一系?”

    “不需要凭据,因为吴家村的人压根不可能像你一样刨根问底,谁会没原由地怀疑自己拜错了牌位呢?”

    “就算变生意外,有人质疑,大家众口一词,特别是家主也言之凿凿,谁是谁非哪里还要分说?”

    回驳至此,吴孟娘不由嗤笑道:“你姓远,又位望通显,若自称有虞氏后人,哪个平头百姓胆敢问询?”

    她语焉不详,远溯也听懂了:三言讹虎,上行下效。忆起她一早说过,吴家村的家家户户,从不理会今夕何夕,只对族长吴世川言听计从,看来是其来有自。以是,他捋了一下个中脉络:“吴堪携螺女遁世,留下后代,经年累月,他们的子孙繁衍生息,世居吴家村……左不过给自家祖宗冠些声名,无可厚非吧。”

    “如果他们供养的不是吴堪,而是祸斗呢?”吴孟娘半侧了头,咬重“祸斗”二字。

    远溯默不作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襄助过先祖的灵异,长久祭拜未尝不可。但要这么论,他们更该崇奉螺女才是,她承继天命又能驱使精怪,不比一只喷火兽可敬得多吗?怪就怪在,吴家村不尊吴堪、不尊螺女,单单只尊祸斗。”

    远溯猜度道:“传说,祸斗是火神座下,若其被吴家村视作了神明现世,这来头就比螺女大多了。一度供养,代代相承,继而,袭以成俗,胡为乱信?”

    吴孟娘“呵”了一声,俨然一副使料所及的神态:“螺女真是徒劳,平白无故的,这就被抢走功劳了。”

    似是还不足以将不屑表明,她又连“呵”了几声,才罢休,转而,讳莫如深道:“其实,拜鬼求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关窍是在‘供养’。”

    “供养?”

    她吐气如兰,幽幽道:“你没见,吴家村不豢养黑犬吗?”

    据说,祸斗状如犬,通体黑毛……

    远溯正狐疑着,忽听吴孟娘奇道:“你信我?”

    “你诓我?”

    吴孟娘口唇轻绽,笑得意味深长:“我说开诚布公、互通有无你不信,说诚心诚意、不曾有过半句虚言你也不信,怎么说起祸斗你就信了?”

    她搁下粥碗,一手按住远溯被缚的双手,另一手抵上他的脖颈,再不发一言,却是明晃晃的胁持。

    想那纤纤玉指方还柔柔冉冉,此刻竟悍然拿将住自己,远溯不怒反笑道:“是我不识抬举了,你袒露许多隐秘,我很应当投桃报李。说吧,你想知道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着,他微微倾身,向她掌心轻蹭,低眉顺眼地给出更多要害。

章节目录

去彼昭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彦肆陆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彦肆陆并收藏去彼昭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