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浞、江沄,相仿的名字、含混的来历,八竿子打不着的霖平府和吴家村,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江沄?怎么说起江沄了?”吴孟娘想了想,突然想到了什么,“咦,没顾上问你,你来吴家村办得哪一门差?”

    远溯一时语塞:“……说到现在,你竟不知道我的来意?你都知道我来办差了,却不知道我办得哪一门差?”

    吴孟娘冷冷道:“还不是你世子殿下藏着掖着的。再者,说到现在,我知不知道你办得哪一门差,可误事了吗?”

    ……倒也如她所说。

    远溯自觉理亏,只好从头道来:“你在霖平府,不曾听闻日前的一则无头公案吗?”

    ……

    ***

    吴孟娘似乎真不曾听闻过这则公案,忽闪着双眼仔细听他讲,没打一个岔,只在末了问道:“所谓‘潜英之石’,怎能以命换命、起死回生?”

    远溯讶然:“你信?”

    “信,怎么不信,我深信不疑。”吴孟娘冷笑着,唇角往一边勾上去、再勾上去,“出去之后,我立马就去找这块石头来给自己延寿,也叫我这无用之辈,与天地同寿。”

    不信就好。不信就不信,何苦又来抢白人,看来,她这口气还有的出呢。

    远溯这么想着,吁了口气,但一转念,仍发觉不对劲:“你若不知此事,为何无故提及吴家村续命的蹊跷?还有,说起那个举子的悬案时,你为何专门问我,是否耳熟?”

    “吴家村里的确流传着续命的谣言,说是,用风水术作法,借助活人命格来为死人转运,可达成续命之效,和民间故事里的‘种生基’有些相似。我只听了个希奇,没当回事,不曾打听真切。当日,但见那家的老祖母言之凿凿,吴世川又举止怪异,我才开始怀疑吴家村先前就干过这等邪门勾当,便存了几分查证的心,于是特地将蹊跷告知于你,只因你世子殿下关心民瘼的盛名久矣,断不会对此不平事置若罔闻。”

    亏她说得出“关心民瘼”这种好话,明褒暗讽得很,她敢夸他可不敢认——这是归属于长公主的盛名,哪能被他冒领了去。但远溯也没插言,他不愿申明,只当未详,虚着心听她说下去。

    吴孟娘却忽然支吾起来:“至于举子……当时正说起永宁平乱,我想到些早年的异闻怪事罢了……”

    “是嘛……那是我多心了。”远溯明知她有所隐瞒,并不追问,一带而过即切入了正题,“我们要见一见江沄。”

    “你们的消息靠谱吗……世上江姓千千万,总不能仅因着名姓,就疑心她与之相干吧?”

    远溯皱了皱眉头,觉得她这反应不合情理:“你不曾疑心她吗?她特特遣儿子来告诉你吴世川醉酒的假消息,难道还不足以使人疑心?”

    “江沄的性子很绵,并非暗施毒谋之人……醉酒那个假消息,与其疑心江沄,我更疑心她儿子,毕竟,他也是吴世川的儿子。”

    “一个牙都没长齐的稚子?”

    “正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稚子,乱人耳目地将消息传递了你我。年少又如何?你是可以视而不见,我却不肯小瞧了他——寻常人家生养的或许会是天真烂漫的无辜稚子,可他自小生长在吴家村这种虎狼窝里,本性再纯良,只怕也非善类。”

    吴孟娘回驳得利落,然而对于江沄,她也只是难以苟同,无法定准:“无论江沄是否与之相干,我们莫要被吴世川的假消息误导绕远才是。”

    远溯“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可你要明了,关于吴世川的假消息,要算计的不止是你,还有我。”

    “……所以?”

    “所以,我们要见一见江沄。”

    远溯答得切切。眼前明暗不定,一应猜想都只是猜想,多说无益,他得先挑拣必要的来问:“这个江沄什么底细,她也是被拐来村里的吗?”

    “不是,她是五年前自愿来的吴家村,但这五年来一直寻机离开,其他的,我不清楚。”

    “你连人家的底细都不清楚,就那样信誓旦旦地帮她?”远溯闷笑,又不免有些无奈,“你是真不爱管人闲事,也是真爱没来由地与人共事,与我如此,与江沄亦是如此。”

    意料之中,吴孟娘还口道:“你说反了,按顺序,江沄在前,你在后。”

    实在是寸步不让。远溯一笑置之,又问道:“江沄和吴世川是夫妻吗?这个儿子,可是他们的亲生子?”

    这似乎是道难解的谜题,叫吴孟娘好一番斟酌,才缓缓答道:“表面看,是夫妻,但不像真夫妻,更像是一起过活的人。儿子嘛,还挺像真儿子的,看得出来他们都在意这个儿子,但他们的在意又不太像父母对至亲骨肉的那种在意……反正,蛮怪的。”

    怪归怪,在意就够了,在意就是最好的把柄,就算于江沄处束手无策,借由她的儿子,也能收效。

    “如果初十无外来人可供祭祀,吴家村会否取消本月的人祭?”

    “不会,”吴孟娘不假思索道,“归根结底是杀人,他们杀惯了人,杀谁不是杀,选定的人命更改成另一条便是了。但经久的规矩不好破,这比杀人利害。”

    远溯深以为然:“务要发生一些事情,让他们自身都难保,根本顾不上守规矩。”

    “你是说……”

    话刚出口,猝然终止,他们不约而同地盯住石门,屏息潜听。

    一阵轻得不能再轻、但兀自“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侧近,徙倚仿徉,围着石门绕了又绕,倏而停下,就在石门外,就在他们面前。

    夜半更深,远近阒然,唯寂寂长风飘飖,裹带来一迭连鸟鸣啁啾。

    是哪一种鸟儿,好像欲待归巢却迷踪失路,发出了这样急迫又慌乱的啼鸣,让人心里不禁不由地憋闷、难受。

    不,不是鸟儿,这声音不是鸟鸣……

    忽地,远溯嘬了记呼哨。

    确切地说,并非唿哨,他发出的就是石门外那样急迫又慌乱的啼鸣,和适才的鸟鸣几乎一模一样。

    下一瞬,有略带惊喜的人声试探着飘进来。

    “……大人?”

    是严峙。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

    ***

    依照远溯的交代,严峙趁夜赶赴例州府衙,以复查户帖整顿之名,将康宁县这十数年的档案留存翻找了个遍,尤其每一册账目,一一用心核算过,一个头都要算成两个大了。

    劳神费力还是小事。那一本本书册,长久堆集,上头早蒙满了陈年的积灰,稍一搬弄,尘头大起,再一掀动,渣子扑簌簌掉了又掉。这两天,严峙吃进去的灰垢比饭要多,全程一边翻检一边咳,险些咳成个痨病鬼。

    但是,再怎么辛苦,一无所得。

    不单吴家村,整个康宁县的著录都寥寥,而且其中绝大部分,一看就是写来应付差事的,查得再严密也派不上用场。人口方面,与邻近县份时有迁移,比如余平县、乌原县,数量则不实……

    ***

    听到此处,吴孟娘忍不住提了句:“乌原县?”

    她声量极轻,但也足够令严峙警觉,他立时质询道:“谁!”

    仓促之间,不知该如何向严峙引见吴孟娘、概述连日种种,远溯犯了难,索性暂且闭口不谈:“严峙,详说乌原县。”

    严峙素来偏信于他,当下只愣了一愣,就继续道:“乌原县在康宁县以南,比吴家村更近山林,治下村落多散居丛山之中,以狩猎为生。也就是十数年前,流年不利,乌原县时疫频频,百姓们病死的病死、逃命的逃命,到如今,疫疠不再,但人丁愈少,说是‘县’,其实早已名存实亡。康宁县就不同了,县如其名,健康又安宁,虽然紧邻乌原县,但隔壁那些疫病一个都不曾传过来,是以,乌原县的百姓若不愿背乡离井的,大多迁居至此。当然,天长日久,也没几个能再返本还源的了。”

    说到底,乌原县也就是一隅人烟稀少的偏乡僻壤而已。

    ***

    虽然文书上茫无头绪,但严峙认定,远溯的忧虑不会出错,于是一面向屏州传了信,一面想着再留上一留,以防万一疏漏。

    次日,他假作要启程的样子,与官吏们好一通闲话后,拎着他们孝敬来的两袋金银锭子,大摇大摆地出了府衙的大门。

    身后,即刻坠上了尾巴。

    严峙能让这些无名小卒吃准了形踪?他遛马长街上,悠哉悠哉地自去闲逛,待时辰差不多了,打马就走,一径奔至往来官道,叫尾巴们都以为他就此登程了,再不费吹灰之力地,反跟住了这些尾巴。就这么一路跟回来,严峙发现,他们之中,一些进了城南的一处宅院,另一些则去了府衙。

    原来有公家的人,怪不得跟踪得这样快。严峙心里有数了,不过,猜不到那处宅院里会藏着哪一尊大佛。

    当夜,严峙收拾停当,翻了那尊大佛的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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