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隐户吧。”

    “是。”

    显而易见的事情,吴孟娘答得干脆,也是因为实在没有隐瞒的必要。她一黔首之身,一非衣冠子女,二非行商坐贾,三非甿隶之人,自然就是隐户了。而况,她行旅自如,必于路条上有些门路,应是高门大族的隐户。

    所谓隐户,王役不供,概不入户帖及冒名记入户帖者。譬如,因疾疫、灾荒、战事等亡逃的流民,因豪猾兼并、偷避徭役等投献的黎甿,因浮衣寓食、流离转徙等改籍的浮惰,不一而足。永宁平乱至今,屡屡整顿户帖,其一大所图即为括户。可此法也不过以汤止沸,隐户之积重,蟠根错节,戛戛其难,非釜底抽薪不能绝其本根。

    “你可知近日朝中……”

    吴孟娘捂上双耳:“别,我不知,别与我说。”

    远溯忍俊不禁:“那你知道,江沄原籍何处吗?“

    “不知道不知道……”

    “你既允诺带她离开例州,不曾思量离开之后要去哪里?”

    “我还要款曲周到地思量江沄要去哪里?我离开例州之后要去哪里都未及思量呢。”吴孟娘放过耳朵,转而瞋目,“早说了我不管闲事,你世子殿下的闲事我不想管,她江沄的我也不想管。”

    说着不管,实则总会不忍相帮,明明最心软不过的人,非要嘴硬。

    远溯开门见山道:“江沄本籍霖平府,流离失所,沦为隐户。”

    江沄和江浞,本籍都是霖平府,永宁平乱后,一个来到例州,一个去了屏州。

    ***

    “我要归籍霖平府。”

    江沄扬起脸来看着远溯,浅淡的容颜经日光朗照而炽烈,空洞的双眸也泛出光华来。

    山谷里很是静默。众人只顾着埋头铲尽一株株虞美人,无暇其他,喁喁私语都极少有。

    他们中的每一个,包括严峙和齐览,对于远溯没头没尾的吩咐,多少都有些不解——他们当然可以问寻,即便未必能得到解答,亦或他们互相也已寻问,但是问与不问,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而言,只是些微的好奇是否被满足的区别罢了。

    上官的吩咐,总之照办就是了,什么差事都是为着养家糊口,又何必深究?面前的虞美人再冶艳,也是比不上家门前那一根狗尾巴草的,来处就是来处,无可比伦。

    远溯叹了口气。

    “好。”

    他应允了江沄。

    ***

    江沄竟然真跟霖平府牵扯上了,吴孟娘认真起来:“你如何想?”

    “江沄五年前来到吴家村,时至今日未曾离开过例州,这件事应该不假。她是隐户,出行诸多不便,若能设法在万里之外来去,也不必委托于你了。退一万步说,至少,她近日绝无法踏足霖平府。”

    远溯顿了一下,目光移了移,是在往屋外抛。

    他道:“她去不得霖平府,旁人却来得例州,比如你我。”

    吴孟娘没作声,神色几经变换,困惑居多,诧异次之。

    “我们来梳理一下,你我的动线。”

    “从江浞之死说起。”远溯指沾茶水,在桌面上圈圈画画,示意给吴孟娘看,“悬案发生时或发生不久,你在霖平府,然后一路找来例州,找上了吴家村,而我略晚你些时日,自京中赶至吴家村。”

    “你初被防避,吴世川表面上兴许无甚异样,可他会禁止村民接近你,警惕你的一言一动。不论你出过何许奇兵,骗得人们视你如禁忌,我想,吴世川,或是吴世川背后之人,对你的来意都是抱持一些了然的,甚或已然识破你之根底。”

    吴孟娘想了想,道:“可他们从未大举动,许是认为我并无威胁、不消出手;又或许,是心知必还有他人为此而来,试图以我为饵,放长线钓大鱼,目的是大鱼,或是一网打尽?”

    “对,所以他们安心以看管之名坐视你我接触。一则,是没能力阻止你我,不如放任,好不至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二则,若稍稍了解你我秉性,知晓你我为达目的,大都会先静观其变,而非贸然行动,那么,大可借机引导我们发觉些什么,即如阿芙蓉;三则,他们另有些用意。”

    吴孟娘提出异议:“可是我们并未发觉些什么,就连阿芙蓉,也是严峙误打误撞见到的……”

    “是巧合?”

    吴孟娘颔首:“几乎不见逻辑,说是有意为之的引导,未免不严谨。”

    “我无可猜断,只是觉着很多情境里,仅对巧合听之任之,就是大杀器,而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因果,我们尚还无从断定。”

    吴孟娘思索了一下,又一颔首,示意他接着往下梳理。

    “然后,我们一起遭遇了几件事。”远溯另划出一个水圈,在圈内勾勾点点,“第一件事,吴世川醉酒的假消息,可能是陷阱,我只当是试探,试探出你我不会轻举妄动,于是吴世川才敢突如其来,关我们进山洞。第二件事,是除去招财大虎,那个几乎能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东西,但我觉得吴世川并不为将我一网打尽,毕竟他留下火堆,留给了我们取胜之机,或是保命之道。”

    “不,吴世川,我不信他这般好心。”吴孟娘沾了一指头茶水,在水圈上愤愤一划,将其一分为二,“置人于死地,却施舍其一点点温暖,让人误以为高枕无忧,安然留待那堆火焰愈燃愈尽,殊不知烟消火灭之时,就是走投无路之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危险步步进逼……多么歹毒的心思,折磨得人心灰意冷了,还要使之尸骨无存……”

    说着说着,吴孟娘觉出些端倪:“……吴世川想借刀杀人,但未能如愿,反而,自损八百……他是被人暗害?还是,用苦肉计脱身?”

    虽然于招财大虎这件事上观点不一,但二人的思路是殊途同归的。

    远溯又划出了一个水圈,将此前一应勾画囊括在内:“吴家村虽然恶事做尽,但都不过是仗着偏远、缄闭占得了一些先机,其行为是极有限的,祸害普通人还能得手,但对我们是不足够的。较真来说,吴家村再怎么作恶,予我们的危机,都还不如那只招财大虎来得紧迫。我大可就断定,吴家村就是障眼法,迷惑我们而已。”

    吴孟娘越听越郁闷:“照此说来,此间事了,也便了了,我们难有收获……”

    远溯笑笑:“严峙所言的那个山谷,是个空谷,守卫、苦力,一个人都不见,而且,种得是虞美人,不是阿芙蓉。”

    吴孟娘更郁闷了:“是慢了一步吗?”

    她蹙眉,指尖不觉在桌上轻点,牵动几滴水珠颤颤将坠。

    “不一定,但是也好。”远溯自怀中取出帕子,覆上她的手背,“这门生意,终究是毁不干净的。今日,我就算真铲尽了一个山谷的阿芙蓉,也铲不尽群山之中千千万万个山谷。屡禁不止的,根本不是毒物,而是人心和欲望。”

    这话太远,有些为难她这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远溯知觉她不乐意入耳,随口要岔过开去,说出来的却是句真心话:“你好像被事机卖了。”

    如此程度,是能岔开话头,但套问不到吴孟娘,她照旧不肯露半点口风:“那事机还挺有眼光,我这种大有用处的人,是能卖上好价钱的。”

    然她的态度还是松解了许多:“此事无论是否关系事机,最终着落的,也只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或几个人,你何必揪着不放?况且,你既已听闻事机之绝密,就算揪着不放,难道便能查个水落石出?世子殿下,即使是你,对事机也无能为力吧。”

    查不到,但也许猜得出。远溯没再多说,斟上两碗茶水,一碗推给吴孟娘,一碗自己徐徐地饮,边饮边看她抓着帕子在指上绕,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她有所思考时,似乎总会冒出些仿若心不在焉的小动作。

    “对了,你伤得那四人,死不了,不过,日后都不能人道了。”

    吴孟娘“嗯”了一声,语调上扬,声音里带了几分了然的促狭:“按察使大人,要治我的罪?”

    远溯笑道:“按察使大人与你有私交,这个时候,开开后门也无妨。”

    吴孟娘横波扫了他一眼:“大人又不恪尽职守了?”

    “本就是法度之内该死的人,别说你只是伤了他们,就算当场杀了他们,又有何妨?”远溯笑了又笑,眸中罕见地闪过一丝狠戾,“若有意杀人,我可为你监刑,要杀吗?”

    吴孟娘摇头,意兴缺缺:“我就是无意杀人,下手才有分寸。他们确实该死,但不该我来杀,该是送命吴家村的千千万万人来杀,可惜他们已无法了。死即了断,没甚意思,世间多得是不堪的活法,有得选的话,我更想让他们生不如死。按察使大人既要与我开后门,就别便宜了他们,任是生是死,令他们多受磨难,只当宽慰逝者吧。”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会怎样审问吴家村的人?”

    远溯迟疑了一下,直言道:“诸多方法,有寻常的问话,也有不寻常的……我一般因人而施。”

    世间万般活法,人总力不从心,而让人生不如死的千种方法,远溯从来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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