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方从不是个极敏锐的小倌,只是许久在欢场摸爬滚打,榆木脑袋也能添几分识人的活泛,更何况他这个本就聪灵的脑袋。在这一行,他什么人没见过,孰若彼龙与龟,一踏足仙灵画坊,都变作曳尾泥中的可怜虫,一门心思七情六欲,哪会像赵孟娘这样悠哉游哉。

    看到昭昭的第一眼,多方就猜测她大抵是要来拿自己立名目,因而直截了当道:“好姐姐,有话儿问?有事儿办?”

    有话儿问,但是无从说起;有事儿办,但是无从下手。史先生、琚清商,谁都不好轻易对多方提起,必得先顾而言他,做个铺垫。

    赵留鬓吧,昭昭选定他来做铺垫,因为来头够大、仇人够多,而且与多方有恩怨,或许好用。

    她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仙灵画坊,听说这里是赵留鬓的产业?”

    “哦,是吗?”多方腻在桌边,坐也没个正形,“赵留鬓的产业多得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别说一个仙灵画坊了,屏州哪个地方不姓赵呀。”

    “你好像挺不待见赵留鬓?”

    多方吹了吹指甲,显露凤仙花捣染得十指如花红。他道:“哪是不待见呀,我是对赵留鬓恨之入骨,誓要生啖其肉呢。”

    昭昭有点讷讷的:“……你不怕我说出去?”

    “说出去?说给谁?赵留鬓?”多方瞥着她,似笑非笑,“你以为赵留鬓不知道吗?”

    见昭昭一瞬间的错愕不似作伪,多方的神情有种难以言明的异样。他从多宝阁上取来一只匣子,里面,有一沓微微泛黄的状纸——多方状告赵留鬓勾结官属、侵帑剥民、草菅人命。

    ……

    屏州多年来频繁的水患,给足了小官大腐、大官巨腐的贪冒捷径。朝廷有例,每每有灾,可与各级河防官员六四分担赈济钱粮。本为责有攸归之举措,却畸变蛀虫们的生财之道,谎报灾情,甚至演绎,不仅人人将钱袋子系得紧紧的,还都溪壑无厌,从下拨的治灾款项中大分一杯羹。当然,水患得治,百姓的死活可以不顾,但查访的上官要搪塞、中看的工程也要搪塞,他们必须例行公事。

    不出分毫,如何凭空多得钱粮?就在蛀虫们委决不下之际,赵留鬓主动登门,捐交成批积压在库的尘垢秕糠,与他们声气相通,以换取大开的钻营之门,和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千万苦工。

    然而,从赵留鬓那儿所得赈灾的谷粮、救济的用物,用不到灾民身上,更填不进泛溢的堵口中,愈疏愈滥、愈截愈堵……

    “五年前,一次河堤决口,大半屏州淹成泽国,我家十数人口随波逐浪,然后,葬身鱼腹。”多方笑,声音轻了些,“包括,娘和姐姐。”

    “两年前,在不堪一击的堤堰边,我爹与一众同乡不堪重负、集聚叫歇,被赵留鬓的手下私刑打杀,尸骨无存。”

    “现下,赵留鬓害我沦为贱籍,人不人鬼不鬼地困在这仙灵画坊里,终有一日,魂飞魄散。”

    多方很平静。

    这些他日日夜夜千思万想的径历,早已痛心刻骨至麻木,此刻讲来,又不会多添疾苦,自然不值得他同幼时般徬徨失措。注意到昭昭听入了神,他也不搅扰,端起面前的茶盏,漫不经心地碰了碰唇。

    “这么些年,屏州的河防可曾清明过吗?就没有一个秉公持正的官吏能惩办赵留鬓吗?”昭昭恍惚地问他,“地方官不敢压地头蛇,监察、巡视也不闻不问吗?近日赴任的那位巡河御史,陆滈,他不是耿介不苟的人吗?难道……他也不作为吗?”

    有吗?无一。

    一张张状纸上,多少愤恨不平,一刬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无论觅求谁人,结局都是求告无门,能喊冤的法子多方早用尽了。

    多方真真觉得无力又荒谬:“在屏州,哪有人会得罪赵留鬓呢?我倒想告一告御状,可户籍文书都握在赵留鬓手里,我拿不到路引,根本出不去屏州,又能往何处求一位青天大老爷来主持公道?”

    “而那位新来的陆大人,又能有什么两样?朝廷不是没往屏州调遣过官员,新官上任也不是没亮过三把火,最后还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了了之。在赵留鬓眼里,这些人浮来暂去,都不至于他费周章,只要奉上足足的孝敬即可。”

    多方哑然自笑,笑自己,也笑世道。他试问:“别说屏州了,赵留鬓一年上缴朝廷多少税赋,你知道吗?清官、好官,父母官?有呀,有得是无能为力的仁人君子——办一案,牵扯一串,那位陆大人就会有这个根连株拔的本事吗?”

    说到这儿,他莫名感到指尖浸血般刺目,抬手抹了把眼睛,又听昭昭问道:“在屏州,同你一般遭际的人,有多少幸免于难?”

    “在屏州,没人逃得开赵留鬓的掌控。幸免于难?或许吧,寥寥而已。与我一般遭际的,几乎每家都有人被强留在仙灵画坊,他们多半也和我一样蝇营狗苟,只为了仅剩的家人少受赵留鬓欺压,浑噩余生罢了。”多方眯缝着双眼,彷佛来日已然历历在目,“大概屏州再发一场大洪水,我们便都会死光了吧。”

    所以,多方不是特例,不是墙角侧闻的有机可趁,他不是昭昭的巧遇。

    恐怕,仙灵画坊的每一个人,都是赵留鬓的罪证。

    昭昭并非不闻屏州水患伤民,可未曾亲历,实难预料这般惨象。如果可能,她真想杀赵留鬓而后快,奈何不能。但她还是想帮帮多方,力所能及地为他做些什么,她无法将这一切置若罔闻,只能聊胜于无。

    不过,她还有疑惑未解:“你我萍水相逢,你的私密,为何能对我倾囊相告?”

    “好姐姐,这算什么私密,这些呀,我都记不清曾对多少客人倾囊相告了。”多方扬了扬状纸,甩下纸屑纷尘,“前段日子,我隔三岔五还被招去赵留鬓的宴席上诵读诉状,以供他们取笑呢。要不是赵留鬓玩腻了这套把戏,好姐姐,你保不准就要在哪条花船上听我泣诉往昔了。”

    赵留鬓的折辱、糟践,不要紧,都不要紧。多方从不放过任何一个也许能够助他报偿的人,尽管这种来者不拒总让他在赵留鬓那里多吃苦头。

    赵孟娘,她会是那个人吗?

    这是多方在仙灵画坊遇见的第二个女客,自称姓赵,不以真面目示人,貌似十分在意他的仇恨……这个人,有什么理由不令他心存侥幸呢?

    初月上银钩,仙灵画坊繁声嚣杂。

    手中半盏去了余温的清茶,囫囵滚入咽喉,竟哽塞如烈酒。

    近来为应重阳节的景,多方屋子里也备着茱萸酒,他虽不喜其中的苦涩味,时不时心血来潮,也会畅快地饮上几杯。

    而今晚,应得该是个“把酒意茫然”的景。他自斟自酌起来,一杯接一杯,残茶冷酒,不忍释手。

    昭昭突然问了一句:“你想杀了赵留鬓,一了百了吗?”

    多方看进她的眼眸里:“你以为,我对赵留鬓的恨,仅仅是杀了他就可以了结的吗?”

    他又笑起来:“好姐姐,我想活呀,活不成个人儿,但我也想活呀!家里的弟弟妹妹还等着我团聚呢,我为何要一了百了呀。”

    他其实没想笑,压根就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而在昭昭看来,他在惨笑,比嚎啕大哭更显悲怆。

    “我不知该如何助你报冤仇,既没法替你行词告状,也不能杀赵留鬓。”昭昭喟然,“但我认识一个也许会将赵留鬓绳之以法的人,也认识一个专诚要杀赵留鬓的人,他们或可借你一臂之力。我为你找来他们,你帮我留心仙灵画坊的来客,我们各取所需如何?”

    多方听了这话,仍是笑,言笑间却不复方才的苦涩:“好姐姐,好说,都好说,先谈谈,你能赏我多少钱?”

    昭昭猝不及防:“你要我付钱?你的仇,迫切且棘手,而我要你帮的忙轻而易举,你居然还要我付钱?”

    “与其空空守耐虚无缥缈的来日,还得是将真真切切的钱财握在手中,更为可靠嘛。好姐姐,你不是第一个说要帮我的客人,但是不是最后一个就不好说了。没法赌,我没法赌,命薄的人,运气奇差,赌不起的。”多方往前欠身,五指柔柔划过昭昭的帷帽,“好姐姐,我愿意为你鞍前马后,这一旬包了我吧。你看呀,我这间屋子四通八达,你住下来,想留心哪位来客都只需动动眼,也便宜行事不是?”

    听起来,这钱要得倒是无可厚非。

    的确,多方总归是在寸利必得之所在求生的人,系念钱财才在理。

    昭昭于是从谏如流:“你要多少?”

    多方眉头大展,张开一只手,翻了两下,又翻了两下,再要翻时,昭昭啼笑皆非:“你漫天要价,当我过路财神?”

    “我在仙灵画坊可是块好招牌,身价本来也不低呀。再说,钱给少了,好姐姐你能放心我这张嘴?”

    昭昭瞧破了他的小算盘:“包你一旬就要这个花费?我不如干脆给你赎身,兴许还能省些钱吧?”

    “好姐姐,不管你出不出得起价钱,有言在先,我可不能赎身!”多方差点跳脚,“一家子都指着我这本事吃饭呢,好姐姐你别砸我的饭碗呀。”

    “你最好不是编造了个身价来诳我。”昭昭向他张开一只手,只翻了一下,“这个数,不经手王妈妈,直接给你。”

    “好姐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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