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清晨的北京已经寒意渐浓,路上的行人穿起了大衣,行色匆匆。

    这是方予来北京的第三个月。八月时,已在家里游手好闲玩了一个多月的她无聊备至,看到同系师姐在群里发布招募实习生的信息,当下排版决定要给自己找个活干,再加上下学期大四刚好没课,于是立刻私戳了师姐,发送了自己的简历。

    师姐高元艺比方予高了四届,去年研究生毕业,闯五关斩六将,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明诚日报社,成为经济部的一名正式记者。因为同是临海市人,两人的父亲也认识,所以早在方予大一入学时就加上了好友。

    有了同乡和直系师妹的身份加持,当方予热情表达了自己能够很快入职时,高元艺自然优先考虑,回复道:“OK,等我消息哈。”

    实际上,一天一个想法,自由惯了的方予其实也没有很在意自己是否能够被录用见习,所以第三天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跟室友们一拍脑袋去旅行了。

    投递简历的五天后,当方予迎着夜色哼哧哼哧地刚准备夜爬泰山时,一条微信弹了出来,正是高元艺发来的:“你通过啦,下周一来报道哦~”。

    方予看着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示的“星期五”,当即跟小伙伴们拜拜,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下山、买机票回家、收拾行李、买机票去北京的一系列动作,最终在周日的上午成功抵达了北京。

    明诚日报社坐落于北京三环,占地面积足有六万多平方公里。尽管新媒体的发展造成传统纸媒日渐式微,然而明诚日报社作为第一大纸媒集团,早早就顺应潮流进行变革,三栋高耸入云的新媒体大楼一时成为那一片区的地标性建筑。

    方予作为实习生,被分配在了经济部的新媒体组。新媒体组的工作繁杂,囊括短视频、长视频、数据新闻甚至VR、AR制作等等,一个组里面统共就有二十多号人。

    方予被分配在短视频小组,日常负责剪短视频,顺便巡逻评论、屏蔽恶评这一些基础工作,因此每日朝九晚五、定时定点上下班,算得上轻松又清闲。

    下班之余,方予就会到北京的各大公园、景点转转,或者打卡一些美食,一个多月以来,也去过不少地方。

    方予的父亲方建树在临海市的五溪镇开了一家砖瓦厂,母亲负责厂里的财务工作。

    方父方母为人和善,踏实勤劳,又勤俭节约。厂里每年的利润固定都有大几十万,碰上生意好的时候,也能有一两百万。夫妻俩只有方予这一个女儿,自然十分宝贝,从小到大都要什么给什么,遵循着女儿富养的原则,尽力给方予创造能力之内的最好条件。

    两人本是住在镇上的自建房最方便,但是为了方便女儿上学,大手一挥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别墅学区房。方予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两人都是中专学历,本也对方予不抱有较高期待,只希望她能快乐长大。

    出乎意料的是,方予从小学开始成绩就一直年级第一,小学、初中连跳两级后,16岁的方予参加了高考,正常发挥考上了上海的重点985双阳大学。

    这可是他们镇上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方予父母欢喜地在市里面最好的酒店里,大摆宴席,足足宴请了五十桌宾客。方予在他们镇上已经是天花板级别的“公主”。

    这次来北京实习,方予父母俩也是全力支持,听说北京的生活水平高,消费水平高,生怕宝贝女儿去了以后会过得不舒心,就提供了十万的住宿资金,每月再给方予的卡上打一万的生活费。

    因为衣食无忧,父母又保护得很好,一路升学也平坦顺遂,所以19岁的方予虽然已经成年,但仍然保持着单纯和天真,每天都能看见她笑得很开心,部门里的记者老师都很喜欢这个大方、活泼、热情洋溢的女孩子,又因为她年纪最小,所以也格外照顾一些。

    这天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五。下班以后,方予照例去公寓楼的健身房里锻炼。她通常会健身一个小时以后回家自己做健康餐。

    她刚走上跑步机时,部门主编刘浩给她打来了微信电话。她一时有些惊讶,像主编这种级别的,平常跟她几乎没有交流,她只在刚刚报到时到主任、副主任和两个主编的办公室里打过招呼。日常的工作,她汇报的最高级别领导也就到新媒体组的组长。

    方予很快停下,拿起手机,边走到健身房外,清了清嗓子,摁下接听键,轻声细语:“主编,您好。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主编刘浩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平常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报到时她见过,很儒雅亲和。

    刘浩说:“方予,你晚上等下过来吃饭,地址我发给你。”

    方予乍听,倍感疑惑:“吃饭?现在吗?”

    刘浩说道:“嗯,还有朱乐瑶和谢成怡也会过来,七点钟到,不要迟到。”

    朱乐瑶、谢成怡跟方予都是同一个部门的实习生,只不过她们在采编组,能去前线跑现场。

    两人都是京城传媒大学学生,朱乐瑶大四,谢成怡研一。因为年龄相近,又都是实习生,所以方予有时候会跟她们一起在报社的食堂吃饭。

    听到她们两人也会去,方予放下心来,领导叫吃饭应该不是坏事,她很快就答应下来。

    方予被临时的饭局打断了健身计划,只得上楼回房间重新换好衣服。刘浩已经把饭店地址发到方予手机上,叫作景岩公馆,位置离方予住的地方距离快三十公里。

    经历了漫长的晚高峰堵车后,方予紧赶慢赶,终于在六点五十八的时候抵达了景岩公馆的门口。大门很不起眼,方予再三确认了以后才慢慢靠近,门口的安保给她拉开了门。

    走进去后,方予意识到里面果然别有洞天,映入眼帘的俨然就像一片私家园林,每个包厢都是一个专门的亭子,私密性很好。她被告知包厢在“翠微阁”,服务生一路七拐八绕地领她进去。

    推开包厢大门,朱乐瑶和谢成怡比她早几分钟到。圆桌上餐具摆放整齐,小菜冷盘已经上了,三人没有上桌,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方予没忍住好奇,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叫我们来吃饭吗?”

    谢成怡笑了一下:“当花瓶。”

    方予有些不解,但是看到谢成怡不再开口,而朱乐瑶又一副不想搭话、意兴阑珊的样子,她也没有再多问,拿起手机百无聊赖地刷着微博,静静地坐着等待。

    七点二十分,外面传来了热闹的说话声,声音越来越近,包厢门也被服务生打开。一伙人走了进来,看到来人,三人不由自主地起身迎接。

    来的一共有五个男人,他们一番推拒谦让以后就率先入座了。正坐在主位上座的,是报社经济部的副主任王高,王高左边是京城传媒大学影视学院的副院长、右边是一个白酒公司的总经理,再两侧的就是他们部门主编刘浩和白酒公司的副总。

    朱乐瑶和谢成怡看到自己学院的副院长,都上前问好,方予在一旁很茫然,但也接着两人以后鹦鹉学舌地挨个问好。

    之后,她们就一起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服务生鱼贯而入上酒上菜,席间热火朝天地聊着天,朱乐瑶一改先前闷闷不乐的样子,满面笑容地跟副院长在说话。方予有些局促,只顾着低头吃饭。

    她默默地听着,逐渐明白原来这次饭局是要谈一个事情:报社经济部和传媒大学将合作制作一个纪录片用于参与新闻奖的评选,因为是个大工程,在拉白酒公司的赞助。

    开席十分钟后,坐在上首的王高先举杯,高声道:“我们这个片子,有我们优秀的、经验丰富的制作人操刀,有我们传媒大学专业的、能干的老师同学配合,更有我们张总、孙总的鼎力支持,一定会一马当先,锁定奖杯。”说完,就将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所有人都已纷纷站起来,连声叫好后,也都随即一口干完了杯里的酒。方予浑水摸鱼,只轻轻地抿了一口。

    没等服务生上前续酒,刘浩就立马起身,挨个从王高开始倒酒。倒完以后,他路过三人这里,挤眉弄眼,示意她们去给领导们敬酒。

    谢成怡最先领会意思,于是带头爽快地起身,自己将酒杯倒满,走到王高身边,开始逐个敬酒,朱乐瑶也紧随其后。

    方予坐在座位上,忽然说:“我不会喝酒,不好意思。”

    上首的几个男人只停顿了两秒,就继续着刚才的话题,仿佛无事发生。只刘浩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对朱乐瑶使了个眼色。

    朱乐瑶走到方予旁边,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服,低声说:“不会喝可以少喝点,懂点事。”

    方予“哦”了一声,也起身跟在朱乐瑶后边。她不会说祝酒词,只得照猫画虎地重复她们说的,坐在椅子上的领导们都只是抿了一小口,看着她们一杯喝完,才露出欣慰的开怀笑容。

    转了一圈以后,方予已经喝了五小杯白酒了。她强撑着回到座位上,不仅感觉心火烧,还有些耳鸣,脸颊发烫。

    方予强忍着反胃,直到餐桌上几个人点起了烟,烟味的刺激让她一下反酸。她最靠近门口,趁着没人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走出包厢,一阵刺骨的寒风刮在身上。因为房间空调开的足,羽绒服被她挂在了椅子上,出来得又急,所以只穿了里面的连衣裙。

    她捂住嘴,快速询问了服务生洗手间的位置。方予一路小跑,终于在一个拐弯后的角落里看到了洗手台和卫生间的标志。

    她如获救星,刚趴上洗手台,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黎一序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一个扎着丸子头,穿着单薄长裙的女孩,趴在洗手台前止不住地干呕。脸颊很红,鼻子也红红的,看起来十分狼狈。

    他无意识皱了皱眉,径直走到另一个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着手。

    他用纸巾将手擦干,随后攒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旁边洗手台前的女孩正在接水漱口,透过面前的镜子,他看见了女孩小小的脸上淋满了水珠,最为显眼的就是那个小鹿般的眼睛,眼眶发红,不知道是揉的,还是哭了。

    黎一序默不作声,他走到一旁的角落里,熟练地点开了烟。今天的饭局很无聊,但又不得脱身,他需要出来透口气。

    没成想自己没抽两口,就听到那个女孩猛烈地咳嗽声。

    他其实犹豫了两秒钟,该如何处置手里这根烟。这时,他看到了女孩转过身来,眼睛水汪汪的,又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一序只听见眼前的女孩抽噎着说道:“你没到这里禁止吸烟吗?你就不能换一个地方抽烟吗?”

    黎一序愣了愣,于是将烟熄灭,走近两步,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见女孩还在盯着自己,心里有些欺负小孩的负罪感,便说道:“需要帮忙吗?”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独立包装的湿纸巾,拆开以后,向方予伸出手,递了过去。

    当时的方予一边吐,一边在心里止不住地委屈,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酒桌文化”,更无力应对甚至反击,于是只得一杯接一杯的把酒喝下去。

    当她吐得天旋地转时,又闻到了自己最讨厌的刺鼻的烟味,她憋了许久的眼泪倾盆而出,于是憋了一股气,义正严辞地对着“请勿吸烟”的标志指责这个没有素质的男人。

    泪眼婆娑间,方予看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至少有一米九,皮肤非常白,眉眼深邃,鼻梁很高。

    听到自己的话,男人明显愣了愣,很快就把烟熄灭,还朝自己递出了纸巾。

    可能是因为初见的画面太像方予喜爱的童话情节,也可能是黎一序锋利的五官恰好击中了方予的审美点,她对这个好看的男人一见钟情,或者说见色起意了。

    若干年后,当她回忆起和黎一序纠缠不休的起点,最感叹的是当初未经世事的自己,只顾着欣赏眼前男人好看的皮囊,却忽略了他薄情的嘴唇,和手腕上戴着的,当时方予并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一枚机械古董款的百达翡丽。

    十九岁的方予可能因为酒精的催化,心脏像打鼓一般激烈地跳动。她就这样直直地盯着黎一序的脸,忘记了去接纸巾。

    黎一序见状,又补充道:“如果你需要解酒药的话,我可以去车上帮你拿。”

    方予终于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比言语更快一步,一边接过湿纸巾,一边啄木鸟似地点头:“好,谢谢,那就麻烦你了。”

    黎一序见方予没跟他客气,扬起嘴角:“你在这里稍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说完,就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方予立刻对着镜子,用湿纸巾认真地擦了擦脸,端详着镜子里不施粉黛的些许憔悴的脸,懊恼起来为什么出门前没有好好地化一个妆。

    方予止不住地左晃右晃,短短十分钟就已然陷入了自己编织的粉红泡泡中。然而,没过两分钟,方予没有等来黎一序,却等来了朱乐瑶。

    朱乐瑶正在四处找她,一看到她,就立马上前道:“可算找着你了,你怎么就这样不声不响消失了二十分钟,没事吧?我们赶紧回去,他们快要散场了。”说着边拉住她的手腕。

    方予被朱乐瑶拉着走,想要再等等,只见副主任王高正在朝洗手间走来。她只得摁下自己想要留下的念头,被朱乐瑶拉着往前走,两人迎面碰上王高,都停下脚步问好。

    王高此时已经一斤白酒下肚,他摸了摸自己圆滚的肚皮,对两个年轻女大学生低眉顺眼的样子十分受用,昂起头,只发出“嗯”的一声,表示知道。

    方予回到餐桌上,已然思绪漂浮不定。她一方面害怕黎一序回来以后没看见她,自己就这样不告而别很不妥,另一方面又很惋惜就这样错过了跟他见面的机会,以后说不定再也没机会见到了。

    她眉头微颦,心不在焉,幸而酒局已经进行到尾声,领导们已经在吃主食了。她只需要充当不说话的花瓶,静静地坐着。

    **

    洗手间。大腹便便的王高从厕所出来,哼着小调洗着手。

    他透过镜子,看到拐角处有一个男人进来,定神一看,都没来得及扯纸巾,立马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低头欠身,右手伸出去,左手扶住右手手腕,一副恭敬的模样,向着眼前比他年轻十几岁的小辈说道:“黎公子,怎么在这里碰到您。”

    黎一序的手里正拿着一包东西,他先是环顾了四周,再垂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其实黎一序并不记得眼前的人叫什么,只依稀有印象是明诚日报社的。他淡淡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短暂地碰了一下。

    王高见状,赶忙趁热打铁道:“黎老最近身体可好?上次我还辗转托人收藏到了黎老最近的一副大作....”

    黎一序扬起嘴角,有些好笑。自己的父亲从来没认真学过什么书法,只找了两个什么国学大师上门聊过几次天。打发时间随意写的字画,还被这些人吹捧的天上有地上无的,也难怪老头年纪越大越固执,越来越说一不二。

    不过他早已习惯这副场面,心情好时还可以多应和两句,奈何刚刚意识到被放鸽子的自己心里很是不爽,他直接打断道:“我还有事,下次再聊。”

    王高从善如流接话道:“好好好,您先走,还请您代我向黎老问个好。”

    黎一序摆了摆手,将药揣回口袋,走了回去。王高站在一旁,微微躬了一点身子,等黎一序走了,他又恢复到昂头挺胸的神态,提了提裤带,也朝反方向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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