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里来了新人。

    “……浔阳柴桑人,二十有一,尚未仕。”帐下,发散袍宽的男人奉册如是诵,雅音朗朗,如盈玉磬瓷。

    “无了?”

    “再无。”

    “名字?”

    “……不可辨。”男人起身,腕转,册子传向一只修长的手,“大人请过目。”

    茧覆的指腹方触纸边,身旁精硕的男人抽走黄页,默观数遍,终又在缭乱公印中寻得寥寥细如蚁的陈词:“哦?威公……三世孙。”

    公书最后递到桓真怀中,年轻的脸颇显不悦。见宽袍者半倚矮几的慵意,忽觉正儿八经的官服犹若五岳在背,令他腰脊发酸。

    “禀太守,有生来谒。”

    “缪主簿,给吾正衣冠!”桓真见下属如此恣意,咬牙切齿压下几分妒怒。

    男人懒拢瀑发,置若罔闻。直至脑后勺传来微微寒凉,他方才勉强提袍遮掩胸膛,轻瞥太守身旁的同事,言语漫漫:“方才服了药,担待些。”

    桓真气得想罢官,有人直接替他下令:“进!”

    初出茅庐的书生站定,望着形美面不善的领导们,懵懵懂懂诚惶诚恐。

    “卿为何人荐?册为何人书……”

    “卿自何处来?手中执素灯,灯为何处用……”

    “咳!”

    刻意的咳嗽止住僭越的下属。两人见桓真满目皆“我才是太守”的威胁,知错噤声。桓真思忖片刻,从细琐句读中理出一脉逻辑,问道:“卿唤何名?”

    书生声怯怯:“……小伍。”

    “太守问的是官名。”参军好意提醒。

    书生这回昂起首,将眸光锁在上首端坐的官员身上,坚毅而执着地陈说:“大人可唤生小伍。”

    三人甚异之。入仕者不知官名的事,还是头一遭。无官名,难入官籍,更难察其世家宗族,亦恐日后公事难行。参军性急,张口欲质问,腿窝传来的钝痛让他屈起直挺的腰。眉睫追寻罪魁之际,太守揽袍起,走至书生面前:“朝中可有为官的族亲?”

    “……”

    “抑或得谁人之荐?”

    书生默默不应。

    桓真心下一沉,痛恶晨时被幕僚们以立信树威于民之由勉强换上的高冠博带,此刻吓坏了新到任的小官吏。念及此,他抹出平易近人的笑颜,聊以宽慰。

    府衙外突然响起喧天的嚣闹,屐撞矮槛的仓促扰人心绪。宽袍男人迅速越过太守,面对愈发接近的人群,高声喝斥:“官衙重地,不得擅入!府兵在何处?还不……”

    “是老朽!”

    有老者策扶老从人群出,拾阶而上,向宽袍男人作揖:“主簿大人,民请见太守。”

    “郡公莫急,何事请入堂详说,晚辈去禀告太守。”话音未落,少年人既出,参军与书生相随。

    老者以乌木叩地:“大人,后山出事了!”

    .

    “……府衙,本郡各吏司职之所。内设三堂,大堂礼用,后堂执公。堂有一匾,沉木金漆,题曰‘清辉’,是谓气清清兮如月辉,龙阳逸先生所赠。”九转连廊上,主簿停住利落的脚步,微微侧身,“跟上些。”

    小伍听罢,趋步一二,却依旧距人十尺。男人在前引路,介绍的官话如清泉潺潺,涤荡走春懒。青袍随男人的腿款摆,清风钻入袍下轻煽,仿若鸪鹚伸展垂云的翼。他盯着俊美的背影出神,在对上男人的目光后慌乱滑开。

    男人不若察觉,自顾穿过连廊,绕过前远,来到后宅:“此处便是吏舍。太守新任,宾客无几,属官寥寥,故多空室。喜阳或好阴,随意选便是。”

    书生随手指了最角落的房舍,男人点点头,拈笔在书册上作记。

    “今日起,你便为记室,司典领文书,起草章制诸如此等事务。本郡太守乃谯国桓氏,单名真,蓝田侯所荐,帝召之为郡太守。新任不过一……阿不,半日。太守自幼从经学,生性儒雅温良,勿需惧之。还有惑否?”

    书生摇头。

    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点墨,方才仔细打量这过于沉默的同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记室拘束地握着灯柄,无法直视的眸光惶惶落于方屐上,令他再难追问疑虑。思来想去桓真匆匆留下的嘱咐业已完成,也该回去处理公文,便留下一句话:“吾姓缪,名渝,字仁谦,主簿为吾职。日后有难,可来广陵轩寻我。”

    青色背影逐渐远去,小伍陡然开了口:“缪大人可知,后山出了何事?”

    “是鹤。”

    .

    “鹤?”

    桓真听闻山民的答复,疑虑更甚。耳畔忽而传来急促的咳声。

    闯祸的青年哆哆嗦嗦,伏身在地长跪不起。

    山脚已聚集许多百姓,因模糊的流言窃语,因新任的太守心奇,炽热的围观毫无温度。桓真难做命令的抉择,额角隐隐盗汗。老者捋捋胡子,将木拐击得碰碰响:“好小子,上旬塾里讲学没去么!三番五次嘱咐尔等入山小心烛火,汝倒还钻火烤肉了!这是想放火烧山不成!”

    “后山走水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居近邻,黑烟未见,不似走水的样子……”

    “害,那不明摆着火已扑灭了么?有大人们在,何须杞人忧天……”

    “......难怪老郡公出面。那人倒霉,纵火非小罪,牢饭肯定得吃啦……”

    “可我怎么听说,事关灵鸟……”

    “呸呸呸!怎么可能会是灵鸟,不吉利……”

    闲言入耳,老者的演技敷衍过百姓,桓真松口气。他向参军递过眼神,男人立刻驱散看热闹的人。老者俯身搀起那孩子,伴随一声浅叹:“带路罢。”

    桓真下意识欠身,遂尾行山人后。

    山广水秀,石怪树奇,林翳翳而鸟喈喈,乃阳春盛景,桓真却感到隐秘的死寂压迫胸膛。方才,他无意踩到一团柔软,细看方知是只死鸟。而沿路走来,鸟尸的数量只增不减。

    太守心惊肉跳地躲避,老人在侧肃然开口:“大人初至,难解本郡风俗。此地百姓淳朴,多奉玄教,怜爱鸟禽,以鹤为灵。后山本为老朽家业,现为江淮胜景。钟灵毓秀,鹤之情钟,幸得栖居,百姓闻之,奔走传为山有仙灵降福于世。”

    “如今灾至灵鸟,恐乱民心,故以假做真。”每踏一步,不安便在心头多碾一道辙,“然,纸如何包火?”

    “老朽唯愿替大人解围。”

    桓真明白欠老先生的人情,面露愧色而顾他言:“那些鹤,正受何难?”

    山人骤然停住前行:“大人,到了。”

    桓真抬眸,折射复合光的猩红越过惶恐的肌理凹凸,轰击视神经。

    死鹤漫野,在枯枝碧叶间堆叠出绵延丘壑。禽鸟死法各异,折颈,断翅,见红,不见红,赤白灰黑糅杂一色自北向南弥漫,像极了两千六百里之上的都城留在山下洞天的眼,洞悉芸芸众生的罪果。

    山民背对尸山,十指于胸紧扣,双目紧闭口中喃喃。

    “大人?”

    “郡公处事周全,晚辈受教。”桓真侧身拱手,光在面容上自分昏昼,“后山鹤绝,本府会低调行查,及时寻得缘由。唯愿本郡安定康乐,百姓无有多余忧虑。”

    郡公看不了然。方才太守临景怔楞,明明身躯如此紧绷,明明思绪仿徨于回忆深渊,明明此时大袖掩盖下的十指紧扣而泛白。眼前这个泰然论事的意气书生又究竟是谁?

    “太守之意,此事不得声张……”

    “是后山无事发生。”

    郡公重新凝视桓真。新太守的手段令他称道,因而正色言:“后山祥瑞,何恙之有,唯流言乱心。老朽定竭力平息乡里的口舌,大人也需摆平他们心上的嘴才是。”

    “真相,是么?”桓真蹙眉,“不易啊。”

    “老朽荐一人,当替大人分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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