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真是被闹起来的。
辰时过半，擅闯的主簿毫无避讳，掀开锦被。细风溜过裸露的肌肤，将惺忪的睡意抽离，留下坦诚的羞赧。轻挑的嗟叹入耳：“裸睡啊，唔哦！……”
“不，是因……”桓真欲辨言，却想起理亏的不是自己，“给本官出去啊！”
缪渝听惯身后“放浪成性，败礼伤教”之属的羞骂，脸不红心不跳，挪去幕前，不忘嘟囔一句：“从前不都看过。”
桓真气结：“去门外候着！”
一刻后，桓真踏出寝门，面容阴郁，问话带了几分冷硬：“为何赶早？”
“太守初至，也该到处看看。如何说……”缪渝作恍然状，“啊，体察民情。”
彼时桓真沉溺于下属过分亲近的怒意中。他自为官尚不足三日，同事间亦未相亲，内室被闯入，心有芥蒂不假，对缪渝也发不出火来。心绪纠结之际，忽然觉得身后空荡。桓真回首望，见缪渝停在五尺外，正向湖心出神。
“如何？”桓真回退几步，恰逢缪渝收了目光，擦肩越过他去。
徽石堆垒的罅隙，纳下远处惬意的画景，送入太守微侧的眼角。参差石岸旁，身披轻甲的参军于岩上盘坐而摆弄木板，书生蹲在一旁安静相候，不时为男人递上工具。
“参军竟能与外人亲近，难得。”
“这新吏孤僻，倒也能在陆行之身边坐得住。”
桓真察觉缪渝神思沉重，在听闻自己的搭话后又似松了口气，有些疑惑。因他并未来得及分辨，是血污浊染上参军的白袍，有怆悲覆上参军的双目。而缪渝看懂了一切，心房传来绞痛，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因他是太守，是誓死要保护的局中人。
“孤僻？”桓真趋步跟上男人。
“唔，沉默寡言，总躲着人。吾与参军曾试与其交谈，皆以动作相应，怪哉。不过事都办得漂亮。”
桓真思虑片刻：“郡内高官，一位恣纵放怀，一位肃容寡言，难为人家不孤僻。”
“原是太守对吾等有意见。”
“不敢，怕尔气盛，回头就让参军把吾废了。”话及参军，桓真想起昨日遗忘的交代，“无面大师送来的鹤，需得人看顾。咦，那鹤雏儿伤势如何了？”
“哟，想起鹤了？”
缪渝调笑得令桓真发毛：“我记得，鹤似乎交由参军……难不成？！”
“这个时辰，应是入锅了。”
.
牛车辘辘，车夫吆喝醒沉睡的古画。川郡平旷，豁然开朗，屋舍俨然，阡陌纵横。桓真在后头感受着闲适的晃悠，缪渝的言语变得昏沉。
“本郡自汉高祖时立，郡属荆州，临沅为治，又分十县，是谓龙阳，汉寿，沅南……”
半晌，再无声音入耳。桓真问曰：“而后？”
“吾累了，不说罢。”缪渝答，“你也不爱听，不如沿途赏景。”
“汝之所言，人尽皆知，何需再听？”桓真为自己的走神辩驳，“汝为主簿五六载，多少说些实际的！诸如桑农，牧畜，税政，民风……”
主簿倒不恼，端坐而振袖，摆好架子始开腔：“卑职幸引太守访乡邻。此驾以府衙为始，出临沅而西行。现车行于迎春巷，左多为商铺，右多私宅，所居皆望族……”
缪渝此人虽私下不羁，公事却极为严谨。大至本郡风俗，百姓信奉，小至商户盈亏，邻里矛盾，事无巨细，连八卦都一清二楚，令太守听得入迷。百姓大多不知新太守是何模样，对常公车私用的主簿极为熟悉，见车上有生面孔，权当是其密友，皆相热情问候。桓真终究是大族出生，走马观花这熙攘的烟火气，满心都是新奇和欢喜。
“此地之人，可爱至极！”
“自然。”缪渝的尾音带上骄傲，“本郡山水瑰丽，天下名士多会聚，题词作画遍留各处，百姓亦有教化。历代太守尚文学，是故郡人儒雅随和……”
“畜产！这钱不要了，余怜汝为母吊丧罢！呸！……”
耳畔传来浑厚的暴喝，桓真吓得一哆嗦。他定睛瞧去，锦衣长者将算珠挥舞得哗啦作响，对着牛车的方向破口大骂。
“这，这怎么骂人？”
“人有七情，总有口快泄愤之时。”缪渝不动声色，“此外，郡内尊礼重情，最忌虚情假意。”
“重情，说来听听？”
“啧，孝悌忠信就不详谈。单说夫妻之情，堪比鹣鲽的，总是要提丞相公。”
郡里只一位乞骸骨的丞相，桓真明了是谁。大人物的轶事更为引人入胜，他正欲洗耳恭听，身子因车辙突然的撞击倾侧，目睹一位老者气喘吁吁地用拂尘驱赶驴车，绝尘而去。
“阿谦是与新太守同游？”
“蔡公辰安，同游谈不上。刚才匆忙而去的，是丞相公？”
桓真向车前男人施礼，懵懂问道：“可是老丞相家中遇事？”
“吓，可不出大事。”男人捋髯，满是看戏的神色，“多大年纪了，还学着金屋藏娇！结果被夫人察觉，正赶着去转移小妾呢！老王这下惨咯……”
三人作别之后，桓真向身边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缪渝凭本事保持微笑：“家经最是难念，今日算作意外。郡内皆青年才俊，男贤女淑……”
太守的目光投于十尺外的街口，略显呆滞。那处围有众多官家子弟，弱冠少年被垫高，两指掐着浅紫香囊，凑近嗅之，遽而尖嗓吟啸，引得人群爆发出翻天的哄笑。少年得意片刻，有姑娘举重剑向他袭去，少年怪叫着落荒而逃。
闹剧落幕，太守惊异：“男贤女淑……吾，吾习下了。”
未等缓过神，东面传来惊骇狂放的笑声，一具□□从桓真眼前窜过，煦阳下明目张胆的光裸格外刺眼，晃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桓真：？？？
缪渝的笑容显出细碎的裂痕。
桓真深吸一口气，委婉地措辞：“吾懂……郡，郡内民风淳朴……”
缪渝赞叹：“太守体悟民情，已无人能出其右！”
.
牛车悠悠行径，直至炊烟飘散，屋舍错落，音影萧索，桓真始知这不是下巡民生的路。重峦叠翠拨云见雾来，老牛止步山脚。主簿轻巧跳下，用碎银示意车夫回避。
“莫怪某欺瞒，皆因汝不善扯谎。”车夫于远处缩成虚无，缪渝方启齿，“体察民情的幌子还不赖。既能遮人耳目，亦省去打听坊间流言如何的心思，一箭双雕。”
辰时的误会豁然开朗，桓真心里感激：“难为你此番安排。”
男人直截了当：“如何查，想好了？”
“寻那山民。郡公所言，他孑然居深山，或能察秋毫之末。”
“善。”
“且慢……吾想，再去看看鹤尸。”
“恐不能如愿。”
“为何？”
两人陷入沉默，又默契地深入幽径，任青萝拂衣，香蕈湿袜。只是兜转几回，翠微常绿，软泥仍新，馥郁萦绕鸟鸣虫唱间，前日的死鹤炼狱仿若一场已醒的噩梦。
涩意鲠骨于缪渝之喉：“果然。”
“尸山竟一夜消失。”太守心头一跳，“缪仁谦，这全是你的主意？”
“什么消失，吾不会巫术，只是藏起来罢。”
累累白尸被连夜埋葬于地下，恶已扎根向内生长，恰如后山于水镜中的倒影。桓真将不见天日的恶看得了然，却又无能为力。
“昨夜埋尸的府兵有几人，本官……”
“行事卒吏皆属参军麾下，出了名的守口如瓶。不若，此刻业已风雨满城。”
“本官之失，连累士卒们连夜埋尸，差事辛苦，定要慰劳。”
对方的言辞出乎意料，两人微愣。有一瞬息，缪渝感到恍惚，光阴回溯至残暴的尘寰，彼时话语表里不一，温柔充满背叛，万般摧枯拉朽下尚存着少年野草般的良善。
可惜，善良有何用？
无能为力的善良一无是处。
“大人宽心，皆已安顿妥当。”缪渝巧妙堵住太守之后的追问。
东南角传来突兀的声音，灌木拂动的窸窣出卖山中的第三者。桓真警觉，猫腰向声源缓缓靠近，缪渝拣了根称手的木棍，藏于身后以防不测。
“白鸟！”拨开重重翠微，桓真发现一抹慌张的白，“莫不是幸存的鹤？”
缪渝蹙眉，谨慎收步：“先别靠近……”
为时已晚。
突然出现的桓真在辨清究竟是何物后，登时僵在原地。
受到惊吓的猛禽倏然转身，黑豆般的禽目因恐惧迸发出怒火，引颈向空高吭，噪得人头皮发麻：
“鹅？”
辰时过半，擅闯的主簿毫无避讳，掀开锦被。细风溜过裸露的肌肤，将惺忪的睡意抽离，留下坦诚的羞赧。轻挑的嗟叹入耳：“裸睡啊，唔哦！……”
“不，是因……”桓真欲辨言，却想起理亏的不是自己，“给本官出去啊！”
缪渝听惯身后“放浪成性，败礼伤教”之属的羞骂，脸不红心不跳，挪去幕前，不忘嘟囔一句：“从前不都看过。”
桓真气结：“去门外候着！”
一刻后，桓真踏出寝门，面容阴郁，问话带了几分冷硬：“为何赶早？”
“太守初至，也该到处看看。如何说……”缪渝作恍然状，“啊，体察民情。”
彼时桓真沉溺于下属过分亲近的怒意中。他自为官尚不足三日，同事间亦未相亲，内室被闯入，心有芥蒂不假，对缪渝也发不出火来。心绪纠结之际，忽然觉得身后空荡。桓真回首望，见缪渝停在五尺外，正向湖心出神。
“如何？”桓真回退几步，恰逢缪渝收了目光，擦肩越过他去。
徽石堆垒的罅隙，纳下远处惬意的画景，送入太守微侧的眼角。参差石岸旁，身披轻甲的参军于岩上盘坐而摆弄木板，书生蹲在一旁安静相候，不时为男人递上工具。
“参军竟能与外人亲近，难得。”
“这新吏孤僻，倒也能在陆行之身边坐得住。”
桓真察觉缪渝神思沉重，在听闻自己的搭话后又似松了口气，有些疑惑。因他并未来得及分辨，是血污浊染上参军的白袍，有怆悲覆上参军的双目。而缪渝看懂了一切，心房传来绞痛，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因他是太守，是誓死要保护的局中人。
“孤僻？”桓真趋步跟上男人。
“唔，沉默寡言，总躲着人。吾与参军曾试与其交谈，皆以动作相应，怪哉。不过事都办得漂亮。”
桓真思虑片刻：“郡内高官，一位恣纵放怀，一位肃容寡言，难为人家不孤僻。”
“原是太守对吾等有意见。”
“不敢，怕尔气盛，回头就让参军把吾废了。”话及参军，桓真想起昨日遗忘的交代，“无面大师送来的鹤，需得人看顾。咦，那鹤雏儿伤势如何了？”
“哟，想起鹤了？”
缪渝调笑得令桓真发毛：“我记得，鹤似乎交由参军……难不成？！”
“这个时辰，应是入锅了。”
.
牛车辘辘，车夫吆喝醒沉睡的古画。川郡平旷，豁然开朗，屋舍俨然，阡陌纵横。桓真在后头感受着闲适的晃悠，缪渝的言语变得昏沉。
“本郡自汉高祖时立，郡属荆州，临沅为治，又分十县，是谓龙阳，汉寿，沅南……”
半晌，再无声音入耳。桓真问曰：“而后？”
“吾累了，不说罢。”缪渝答，“你也不爱听，不如沿途赏景。”
“汝之所言，人尽皆知，何需再听？”桓真为自己的走神辩驳，“汝为主簿五六载，多少说些实际的！诸如桑农，牧畜，税政，民风……”
主簿倒不恼，端坐而振袖，摆好架子始开腔：“卑职幸引太守访乡邻。此驾以府衙为始，出临沅而西行。现车行于迎春巷，左多为商铺，右多私宅，所居皆望族……”
缪渝此人虽私下不羁，公事却极为严谨。大至本郡风俗，百姓信奉，小至商户盈亏，邻里矛盾，事无巨细，连八卦都一清二楚，令太守听得入迷。百姓大多不知新太守是何模样，对常公车私用的主簿极为熟悉，见车上有生面孔，权当是其密友，皆相热情问候。桓真终究是大族出生，走马观花这熙攘的烟火气，满心都是新奇和欢喜。
“此地之人，可爱至极！”
“自然。”缪渝的尾音带上骄傲，“本郡山水瑰丽，天下名士多会聚，题词作画遍留各处，百姓亦有教化。历代太守尚文学，是故郡人儒雅随和……”
“畜产！这钱不要了，余怜汝为母吊丧罢！呸！……”
耳畔传来浑厚的暴喝，桓真吓得一哆嗦。他定睛瞧去，锦衣长者将算珠挥舞得哗啦作响，对着牛车的方向破口大骂。
“这，这怎么骂人？”
“人有七情，总有口快泄愤之时。”缪渝不动声色，“此外，郡内尊礼重情，最忌虚情假意。”
“重情，说来听听？”
“啧，孝悌忠信就不详谈。单说夫妻之情，堪比鹣鲽的，总是要提丞相公。”
郡里只一位乞骸骨的丞相，桓真明了是谁。大人物的轶事更为引人入胜，他正欲洗耳恭听，身子因车辙突然的撞击倾侧，目睹一位老者气喘吁吁地用拂尘驱赶驴车，绝尘而去。
“阿谦是与新太守同游？”
“蔡公辰安，同游谈不上。刚才匆忙而去的，是丞相公？”
桓真向车前男人施礼，懵懂问道：“可是老丞相家中遇事？”
“吓，可不出大事。”男人捋髯，满是看戏的神色，“多大年纪了，还学着金屋藏娇！结果被夫人察觉，正赶着去转移小妾呢！老王这下惨咯……”
三人作别之后，桓真向身边人投去质疑的目光。
缪渝凭本事保持微笑：“家经最是难念，今日算作意外。郡内皆青年才俊，男贤女淑……”
太守的目光投于十尺外的街口，略显呆滞。那处围有众多官家子弟，弱冠少年被垫高，两指掐着浅紫香囊，凑近嗅之，遽而尖嗓吟啸，引得人群爆发出翻天的哄笑。少年得意片刻，有姑娘举重剑向他袭去，少年怪叫着落荒而逃。
闹剧落幕，太守惊异：“男贤女淑……吾，吾习下了。”
未等缓过神，东面传来惊骇狂放的笑声，一具□□从桓真眼前窜过，煦阳下明目张胆的光裸格外刺眼，晃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桓真：？？？
缪渝的笑容显出细碎的裂痕。
桓真深吸一口气，委婉地措辞：“吾懂……郡，郡内民风淳朴……”
缪渝赞叹：“太守体悟民情，已无人能出其右！”
.
牛车悠悠行径，直至炊烟飘散，屋舍错落，音影萧索，桓真始知这不是下巡民生的路。重峦叠翠拨云见雾来，老牛止步山脚。主簿轻巧跳下，用碎银示意车夫回避。
“莫怪某欺瞒，皆因汝不善扯谎。”车夫于远处缩成虚无，缪渝方启齿，“体察民情的幌子还不赖。既能遮人耳目，亦省去打听坊间流言如何的心思，一箭双雕。”
辰时的误会豁然开朗，桓真心里感激：“难为你此番安排。”
男人直截了当：“如何查，想好了？”
“寻那山民。郡公所言，他孑然居深山，或能察秋毫之末。”
“善。”
“且慢……吾想，再去看看鹤尸。”
“恐不能如愿。”
“为何？”
两人陷入沉默，又默契地深入幽径，任青萝拂衣，香蕈湿袜。只是兜转几回，翠微常绿，软泥仍新，馥郁萦绕鸟鸣虫唱间，前日的死鹤炼狱仿若一场已醒的噩梦。
涩意鲠骨于缪渝之喉：“果然。”
“尸山竟一夜消失。”太守心头一跳，“缪仁谦，这全是你的主意？”
“什么消失，吾不会巫术，只是藏起来罢。”
累累白尸被连夜埋葬于地下，恶已扎根向内生长，恰如后山于水镜中的倒影。桓真将不见天日的恶看得了然，却又无能为力。
“昨夜埋尸的府兵有几人，本官……”
“行事卒吏皆属参军麾下，出了名的守口如瓶。不若，此刻业已风雨满城。”
“本官之失，连累士卒们连夜埋尸，差事辛苦，定要慰劳。”
对方的言辞出乎意料，两人微愣。有一瞬息，缪渝感到恍惚，光阴回溯至残暴的尘寰，彼时话语表里不一，温柔充满背叛，万般摧枯拉朽下尚存着少年野草般的良善。
可惜，善良有何用？
无能为力的善良一无是处。
“大人宽心，皆已安顿妥当。”缪渝巧妙堵住太守之后的追问。
东南角传来突兀的声音，灌木拂动的窸窣出卖山中的第三者。桓真警觉，猫腰向声源缓缓靠近，缪渝拣了根称手的木棍，藏于身后以防不测。
“白鸟！”拨开重重翠微，桓真发现一抹慌张的白，“莫不是幸存的鹤？”
缪渝蹙眉，谨慎收步：“先别靠近……”
为时已晚。
突然出现的桓真在辨清究竟是何物后，登时僵在原地。
受到惊吓的猛禽倏然转身，黑豆般的禽目因恐惧迸发出怒火，引颈向空高吭，噪得人头皮发麻：
“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