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正月，今上登基已满一年，但亲政之日遥遥无期。
前朝的定国公莫廷谦是今上的舅舅、皇后的爹爹，其子莫齐云为永昌伯兼领骠骑将军，二人皆有从龙之功，又是经年勋贵外戚，在朝中势力枝繁叶茂，举足轻重，凡是军政要务，都要过一遍定国公的手才能递交御前。后宫太后与皇后姑侄二人同气连枝，除了德妃生性跋扈，不愿居于人下，其他妃嫔莫不避其锋芒。天子恇怯，朝中内外皆由莫家把持，其势煊赫，远胜前朝霍光。
前朝后宫暗流涌动，越赫曦这边却岁月静好，除每日去建章宫昏晨定省，便是到太医院招惹容予。
“容公子。”清泠的声音响起，容予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掩不住的期待与欣喜。数月的到访与相处，使得他已经习惯了也盼望着越赫曦的到来。她是这宫中除太医令外，唯一不疏远、惧怕他的人。
“娘娘。”容予没有行礼。这并不合规矩，只是前段日子越赫曦因着他总是行礼，很是不满了一番，说话夹枪带棒，偏不想要这些“虚礼”。
“容公子只在太医院当值真是屈才了。”听着是溢美之词，只是面色平静语调怪异，平白让人想起“阴阳怪气”四个字来。
“娘娘过誉了。”容予听出了其中的揶揄，并没有放在心上，拱手称谢。
“哪里，容公子礼数周全，一丝不苟，合该去国子监当个监丞才是，也算是不辜负容公子的一板一眼。”
国子监的监丞负责监管国子监的礼仪规矩，为正七品官职，多是由一些德高望重的儒学教授担任，说白了就是一群早已过知天命之年，虽有才学但其渊博程度并不足以教书育人的古板苛刻老头，一辈子都只能做这七品芝麻官直到告老，容予尚未及冠，这话怎么看也是有些过了。
“娘娘，这不合规矩。”容予叹口气，他知道越赫曦是觉得他拘礼。
“后宫妃嫔私会外男已是罪不容诛，又何必在意行礼问安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越赫曦不以为意，偷偷来太医院见容予的事都做了，二人私下相处免了这些虚礼又算得了什么。
“在下与娘娘清清白白……”容予听到越赫曦直言不讳“私会外男”有些惊愕，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他与越赫曦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旁人看见了哪会管有没有真的发生什么，私会一事证据确凿，足以将“私通”罪名定死，再者说……若真是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又怎会日日相见。
容予看着越赫曦的眼睛，清透的瞳仁里有着小小的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也映着越赫曦的影。
容予私下再没有向越赫曦行过礼。
“想什么呢。”越赫曦靠过来，挨着容予，“从我来你就一直在神游天外。”
她贴得近极了，呼吸浅浅的喷洒在脸颊、颈侧，有几缕青丝不听话的垂下来，和白发交缠在一起，鼻尖涌动着凛冽的梅香，还有点甜腻的奶香。
应是刚喝过牛乳茶。
容予想着。
越赫曦身材纤细，眉眼也总似拢着一丝轻愁，端的是弱柳扶风，可性子实在不符，她张扬跳脱，仿若这世上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明明不喜焚香，可衣裙却要用自然之物去熏出花香果香；又偏爱甜食，身上也染了这些甜腻。
“又发呆？”越赫曦的手在容予面前晃了晃。
容予还没有回神，见一只手在眼前来回晃动便一把抓住了。
这次换两人都愣住了。
容予的手有些凉，指节分明，圈在手背上像被冷玉包裹。
容予的耳根通红，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手也一直抓着忘了放。
越赫曦反手握住容予的手，含着笑意：“容公子，回神了。”
容予猛的抽回手，这会儿连脸颊也蔓延上了绯色：“娘娘！”声音有些急厉，只是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紧张与无措，他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越赫曦将下巴搁到容予的肩上，满不在乎，梅花的冷香和牛乳茶的甜腻混在一起，萦绕四周，容予的身子越发僵硬。
“容公子刚刚在做什么？”看够了容予这般模样，越赫曦总算是大发慈悲，开口缓和了这暧昧却又僵持的有些尴尬的气氛。
桌案上摆放着几个药匣，还铺着一张油纸，上面已整整齐齐码放了几种药材。
“可是在给谁配药？”
“是贵妃娘娘的，贵妃娘娘言其近日有些许头疼，太医令不得空，便唤我按药方抓个药送去。”容予即答。答完本就绯红的脸色更为羞赧。他还没有回神，只是越赫曦问了，下意识便回了。
“贵妃有些头疼？”越赫曦若有所思。
“容公子，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先走了。你接着忙你的。”说罢转身急匆匆地回未央宫。
“娘娘……”容予轻唤了一声，手停在半空徒劳的抓了两下，像是要拉住越赫曦，只是到底是放下了。
回到桌案前，混合的清甜香气还没散，肩头也残留着下巴的触感，容予耳间与面上的绯色久久不曾消减。
贵妃司徒凝卓不过十八，自小身体康健，鲜少抱病，其父是正四品羽林卫将军，司徒凝卓虽为女子，但家学渊源备受熏陶，体质较其他官家闺秀强了不止一点半点，怎得如今进了宫却突然开始头痛抱恙。看容予桌上的药材以葛根为主，葛根解痉止痛，于风邪入体无益，这头痛必不是风寒所致，只能是有别的原因。
“白芷，去查查，贵妃宫里近日有什么动静，一定要事无巨细的全部汇报给我。”越赫曦的表情有些严肃，白芷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严肃起来，称了声是便下去打探消息。
葱白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轻轻敲着，贵妃的头痛定有蹊跷，凭借此事发难，谁都会被狠狠割下一块肉来。
“娘娘，您还记得除夕夜宴那天，贵妃跳了一曲《胡旋》？”
越赫曦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敲着，除夕夜宴那天贵妃献舞，一曲《胡旋》舞姿精妙，舞衣的腰带掐出柔韧的腰肢，不盈一握，裙袂翻飞中流盻生姿，连她看了都被勾了魂去，更何况万俟温祭了。
“之后皇上接连几天召幸贵妃，太后与皇后对此颇有不满，先是贵妃被太后娘娘叫去很是申饬敲打了一番，之后皇上与皇后也被一同叫去建章宫。”白芷将打听来的消息细细的说与越赫曦，“只是皇上虽没再日日宠幸贵妃，赏赐还是如流水一般送去。半月前胡人进贡了一批金银器和香料，因着贵妃善舞《胡旋》，都被送到了宓秀宫。十日前贵妃开始头疼。除此之外，宓秀宫便没有别的事了。”
“除了那批贡品，还有没有别的东西送到宓秀宫去？”
“再就是其他赏赐了，只是要么在这批贡品前皇上才赏的，要么是贵妃开始头疼之后才送进宓秀宫。而且宓秀宫近来也并没有新添置旁的物件。”白芷回忆一下答到。
是那批贡品出了问题？可是贡品入宫，只要不是于宴会当众献上，向来都是由鸿胪寺登记后原封不动交送到万俟温祭的内库再开箱造册，也是直接从内库封赏到各宫，除非从内库时就动了手脚，否则便没有别的机会了。可这又谈何容易。内库的当值、看守都是万俟温祭的亲信，也是为数不多没有受到莫家染指与钳制的地方之一，难道……是万俟温祭？
指节叩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这是越赫曦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十几年间从未变过，万俟温祭也总是这样，二人在此事上如出一辙，若是做在一起想事情，叩击声就像一场演奏。
罢了，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无论做出此事的是谁，都是拉皇后或者德妃下马的好时机，是她俩做的正好，不是也能载到她们头上。
“好了，下去吧。”越赫曦挥挥手，起身打算去榻上歇息片刻，只是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栽赃嫁祸固然是好，却难保有一天不会被翻案，到了那时就完了。万俟温祭也并不是会主动留下这种“把柄”的人，他惯会隔岸观火借刀杀人因势利导，这种“主动出击”不像是他的性格。
“白芷，”白芷还没走出殿门又被叫住了，“那几日没有别的赏赐和新添的物件，可还有送去内务府替换或者修补的东西？”
白芷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查。”
万俟温祭登基已一年，一年间各方势力因着他初登大宝根基不稳都暗自蛰伏，粉饰太平，生怕彼此内斗起来让别的宗室摘了果子，如今贵妃这惊世一舞，戳了不知多少心窝子，可算是有人憋不住要冒出头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若是让着椽子平安无事，她和万俟温祭不如早早找根绳子吊死了事。
前朝的定国公莫廷谦是今上的舅舅、皇后的爹爹，其子莫齐云为永昌伯兼领骠骑将军，二人皆有从龙之功，又是经年勋贵外戚，在朝中势力枝繁叶茂，举足轻重，凡是军政要务，都要过一遍定国公的手才能递交御前。后宫太后与皇后姑侄二人同气连枝，除了德妃生性跋扈，不愿居于人下，其他妃嫔莫不避其锋芒。天子恇怯，朝中内外皆由莫家把持，其势煊赫，远胜前朝霍光。
前朝后宫暗流涌动，越赫曦这边却岁月静好，除每日去建章宫昏晨定省，便是到太医院招惹容予。
“容公子。”清泠的声音响起，容予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掩不住的期待与欣喜。数月的到访与相处，使得他已经习惯了也盼望着越赫曦的到来。她是这宫中除太医令外，唯一不疏远、惧怕他的人。
“娘娘。”容予没有行礼。这并不合规矩，只是前段日子越赫曦因着他总是行礼，很是不满了一番，说话夹枪带棒，偏不想要这些“虚礼”。
“容公子只在太医院当值真是屈才了。”听着是溢美之词，只是面色平静语调怪异，平白让人想起“阴阳怪气”四个字来。
“娘娘过誉了。”容予听出了其中的揶揄，并没有放在心上，拱手称谢。
“哪里，容公子礼数周全，一丝不苟，合该去国子监当个监丞才是，也算是不辜负容公子的一板一眼。”
国子监的监丞负责监管国子监的礼仪规矩，为正七品官职，多是由一些德高望重的儒学教授担任，说白了就是一群早已过知天命之年，虽有才学但其渊博程度并不足以教书育人的古板苛刻老头，一辈子都只能做这七品芝麻官直到告老，容予尚未及冠，这话怎么看也是有些过了。
“娘娘，这不合规矩。”容予叹口气，他知道越赫曦是觉得他拘礼。
“后宫妃嫔私会外男已是罪不容诛，又何必在意行礼问安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越赫曦不以为意，偷偷来太医院见容予的事都做了，二人私下相处免了这些虚礼又算得了什么。
“在下与娘娘清清白白……”容予听到越赫曦直言不讳“私会外男”有些惊愕，话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了。
他与越赫曦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旁人看见了哪会管有没有真的发生什么，私会一事证据确凿，足以将“私通”罪名定死，再者说……若真是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又怎会日日相见。
容予看着越赫曦的眼睛，清透的瞳仁里有着小小的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眼中，也映着越赫曦的影。
容予私下再没有向越赫曦行过礼。
“想什么呢。”越赫曦靠过来，挨着容予，“从我来你就一直在神游天外。”
她贴得近极了，呼吸浅浅的喷洒在脸颊、颈侧，有几缕青丝不听话的垂下来，和白发交缠在一起，鼻尖涌动着凛冽的梅香，还有点甜腻的奶香。
应是刚喝过牛乳茶。
容予想着。
越赫曦身材纤细，眉眼也总似拢着一丝轻愁，端的是弱柳扶风，可性子实在不符，她张扬跳脱，仿若这世上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明明不喜焚香，可衣裙却要用自然之物去熏出花香果香；又偏爱甜食，身上也染了这些甜腻。
“又发呆？”越赫曦的手在容予面前晃了晃。
容予还没有回神，见一只手在眼前来回晃动便一把抓住了。
这次换两人都愣住了。
容予的手有些凉，指节分明，圈在手背上像被冷玉包裹。
容予的耳根通红，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手也一直抓着忘了放。
越赫曦反手握住容予的手，含着笑意：“容公子，回神了。”
容予猛的抽回手，这会儿连脸颊也蔓延上了绯色：“娘娘！”声音有些急厉，只是任谁都能看出其中的紧张与无措，他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了。
越赫曦将下巴搁到容予的肩上，满不在乎，梅花的冷香和牛乳茶的甜腻混在一起，萦绕四周，容予的身子越发僵硬。
“容公子刚刚在做什么？”看够了容予这般模样，越赫曦总算是大发慈悲，开口缓和了这暧昧却又僵持的有些尴尬的气氛。
桌案上摆放着几个药匣，还铺着一张油纸，上面已整整齐齐码放了几种药材。
“可是在给谁配药？”
“是贵妃娘娘的，贵妃娘娘言其近日有些许头疼，太医令不得空，便唤我按药方抓个药送去。”容予即答。答完本就绯红的脸色更为羞赧。他还没有回神，只是越赫曦问了，下意识便回了。
“贵妃有些头疼？”越赫曦若有所思。
“容公子，我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先走了。你接着忙你的。”说罢转身急匆匆地回未央宫。
“娘娘……”容予轻唤了一声，手停在半空徒劳的抓了两下，像是要拉住越赫曦，只是到底是放下了。
回到桌案前，混合的清甜香气还没散，肩头也残留着下巴的触感，容予耳间与面上的绯色久久不曾消减。
贵妃司徒凝卓不过十八，自小身体康健，鲜少抱病，其父是正四品羽林卫将军，司徒凝卓虽为女子，但家学渊源备受熏陶，体质较其他官家闺秀强了不止一点半点，怎得如今进了宫却突然开始头痛抱恙。看容予桌上的药材以葛根为主，葛根解痉止痛，于风邪入体无益，这头痛必不是风寒所致，只能是有别的原因。
“白芷，去查查，贵妃宫里近日有什么动静，一定要事无巨细的全部汇报给我。”越赫曦的表情有些严肃，白芷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也严肃起来，称了声是便下去打探消息。
葱白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轻轻敲着，贵妃的头痛定有蹊跷，凭借此事发难，谁都会被狠狠割下一块肉来。
“娘娘，您还记得除夕夜宴那天，贵妃跳了一曲《胡旋》？”
越赫曦的手指在桌子上一下一下敲着，除夕夜宴那天贵妃献舞，一曲《胡旋》舞姿精妙，舞衣的腰带掐出柔韧的腰肢，不盈一握，裙袂翻飞中流盻生姿，连她看了都被勾了魂去，更何况万俟温祭了。
“之后皇上接连几天召幸贵妃，太后与皇后对此颇有不满，先是贵妃被太后娘娘叫去很是申饬敲打了一番，之后皇上与皇后也被一同叫去建章宫。”白芷将打听来的消息细细的说与越赫曦，“只是皇上虽没再日日宠幸贵妃，赏赐还是如流水一般送去。半月前胡人进贡了一批金银器和香料，因着贵妃善舞《胡旋》，都被送到了宓秀宫。十日前贵妃开始头疼。除此之外，宓秀宫便没有别的事了。”
“除了那批贡品，还有没有别的东西送到宓秀宫去？”
“再就是其他赏赐了，只是要么在这批贡品前皇上才赏的，要么是贵妃开始头疼之后才送进宓秀宫。而且宓秀宫近来也并没有新添置旁的物件。”白芷回忆一下答到。
是那批贡品出了问题？可是贡品入宫，只要不是于宴会当众献上，向来都是由鸿胪寺登记后原封不动交送到万俟温祭的内库再开箱造册，也是直接从内库封赏到各宫，除非从内库时就动了手脚，否则便没有别的机会了。可这又谈何容易。内库的当值、看守都是万俟温祭的亲信，也是为数不多没有受到莫家染指与钳制的地方之一，难道……是万俟温祭？
指节叩击桌面，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这是越赫曦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十几年间从未变过，万俟温祭也总是这样，二人在此事上如出一辙，若是做在一起想事情，叩击声就像一场演奏。
罢了，想不通干脆不想了，无论做出此事的是谁，都是拉皇后或者德妃下马的好时机，是她俩做的正好，不是也能载到她们头上。
“好了，下去吧。”越赫曦挥挥手，起身打算去榻上歇息片刻，只是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栽赃嫁祸固然是好，却难保有一天不会被翻案，到了那时就完了。万俟温祭也并不是会主动留下这种“把柄”的人，他惯会隔岸观火借刀杀人因势利导，这种“主动出击”不像是他的性格。
“白芷，”白芷还没走出殿门又被叫住了，“那几日没有别的赏赐和新添的物件，可还有送去内务府替换或者修补的东西？”
白芷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查。”
万俟温祭登基已一年，一年间各方势力因着他初登大宝根基不稳都暗自蛰伏，粉饰太平，生怕彼此内斗起来让别的宗室摘了果子，如今贵妃这惊世一舞，戳了不知多少心窝子，可算是有人憋不住要冒出头了。
出头的椽子先烂，若是让着椽子平安无事，她和万俟温祭不如早早找根绳子吊死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