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善词便派春种去向杨氏回禀,说素日闺阁中交好的几个姐妹下了帖子,请她去城南的静水庵上香踏青,因此备车马出门。

    杨氏担心她的身子,却又念她这段日子在家闷闷不乐,或许出门散散心也于病情有益,就嘱咐了几个奶妈丫鬟们细心陪着,并没多加阻拦。

    至静水庵,春种寻了个由头打发了下人在外看守车马,主仆二人则绕往庵堂后院外。

    后院门外,春种早已提前安排了人手并一顶软轿在此恭候,几个人轻装朝长宁大街的方向去。

    到绘春楼大门的时候,阿顺已经提前侯在那。

    见到春种的面孔,他便知这是善词的轿子,遂连忙迎上来。

    “您来了。”软轿一落地,阿顺便喜色上前。

    春种替善词打起轿帘,扶着她的手请她下来。

    下轿的一瞬间,有微风吹动善词头戴帷帽的垂纱,纱影飘动,露出里面一抹雪白纤巧的下巴。

    白瓷般透亮干净的肌肤,便是最上乘的羊脂凝玉也较之不了分毫,纤长如黑蝶翅膀般的睫毛微垂着,遮住了那双翦水瞳,但眉睫轻抬的一瞬间,睫羽便如同蝴蝶柔柔振翅,瞳仁里滟光折射,精致美丽得不似真实存在的人。

    “你家主子已经到了?”看见阿顺在此,善词倒有些意外。

    她与裴沉昭相识这几年,他的脾性她是知道的,更多只有人等他,没有他等人,且今日她刻意提早了半个时辰过来,完全没想过他会比她先到。

    阿顺看着善词,怔在原地半晌,才心虚地收神回话:“是,主子昨日得到姑娘的信,今日一早便过来了,现下在后.庭楼上的雅轩歇着。”

    阿顺贴身跟在裴沉昭身边数年,见过善词许多回,可是每回见到她,却还是忍不住被她再度吸引惊艳。

    不怪,这样的倾城貌美,世俗凡者凭谁不会动心?

    也仅有这般绝色,才能教他们主子那样清傲乖戾的人愿意折腰俯首,只昔年上元灯影里惊鸿一瞥,就再挪不开望着她的眼睛。

    绘春楼是京城最煊赫堂皇的一处酒楼,占地极大,庭前来往者络绎,前头做酒楼住店的生意,后面却又修筑了苏式的亭台山水楼阁,专供贵客雅们士取乐。

    阿顺领着善词主仆,沿临水而建的曲廊往最内一栋雅轩走去,上至雅轩三楼的门前方才停下,说:“善大姑娘,您进去吧。”

    替善词推开门,待她踏入雅轩,阿顺方带着春种退下,离开前,还仔细地掩上了门。

    屋子是阁楼设计,三面通风,设着落地的雕花窗扇,梁上悬着烟罗软纱制成的落地帷幔,窗扇皆开,窗口旁生长着碗口粗的樱树。

    如今正是花开的季节,花枝灿灿漫漫地往屋子里伸。

    暗风摇动,那樱花瓣便吹雪一样地飘进屋子里,花如落尘,一时拂了满室风雅淡香。

    善词绕过门前一架精巧的紫檀木屏风,便看见吐着白烟的金兽香炉后,裴沉昭靠在太师摇椅上闲逸小憩。

    他以书覆面,以手枕头,修长的双腿一条屈在椅子前,一条则笔直抬起,架在跟前桌案的角落上。

    善词不知他是否睡了,进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反应。

    待她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叫醒他的时候,裴沉昭却突然抽出一只原本枕在脑后的手,根骨如玉的指节捏住脸上书卷一角,将它揭了下来。

    “来了?”原本盖在书封上的花瓣落下来,沾在他刀裁般的鬓边,裴沉昭的头朝着善词所站的方向侧了侧,下巴往几案对面空着的椅子一扬,收下搭在桌上的腿道,“坐。”

    “太孙殿下万安。”善词屈膝朝着他行一礼,才安静小心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从行礼到走至他对面坐下,短短的一段路程,善词一直敛声屏气垂着眼眸。

    可即使是不抬眼,她却仍然能感受到对面那束强烈的目光一直在伴随她的行迹而缓缓移动。

    屋内寂静,只偶尔听得见两声雀鸟之鸣。

    裴沉昭略略坐正身子,垂眼捏过案上一只小巧的白玉盏在指尖摩挲把玩。

    过了一阵,他的视线由白玉盏上移至对面善词白皙如雪的面容上,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桌上的匣子打开看看。”裴沉昭扬了扬脸。

    善词握紧置于双腿上的手缓缓松开,她抬眸,这才留意到案上一直放着四五个大小不一、装饰精美的锦匣。

    她迟疑着伸手,打开了一个,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糕点,味道芳香甜腻,只一闻她就认出这是她素来最爱吃的酥月斋。

    善词抬眸,恰好对上裴沉昭那双琥珀色的幽深眼睛。

    狭长桃花眼的眼尾微微扬了扬,裴沉昭的声音比平日软些:“我记得你素来爱吃这个,昨日叫阿顺买的。还有,后面那几个匣子里盛的是这时节京中女子们时兴戴的首饰,并几样小玩意儿,你看看,可还喜欢?”

    善词垂眸,余光落在裴沉昭身上那件新制的绛紫织金团鹤云锦圆领袍上。

    他眉目原本就生得丰俊昳丽,身量又颀长高大,这一身张扬的颜色穿在身上,倒衬得他冠玉般的面孔犹如神祇俊美妖冶。

    今日又是提前来侯,又是投她所好地买东西,甚至还换了一身新衣费心装点打扮,讨她欢心的意思不言而喻,善词读得懂。

    裴沉昭惯来是个唯我独尊的桀骜脾气,当着外人面前,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指望他去做小伏低哄人,那是天方夜谭,退让的话他必不可能宣之于口,用行动暗示他的退让,已是他最大限度的容忍。

    裴沉昭给的台阶,善词不敢空着。

    她取了一块点心,轻轻咬了一口放回,点头道:“甚是好吃,多谢殿下的美意。”

    得到回应,裴沉昭的面容果然和煦多了,眼尾展出笑意:“既如此,一会儿我让阿顺都给你送回去。”

    自从因为嘉侯二公子与善词的婚事生出不快后,善词未曾再肯见他,来绘春楼的路上,裴沉昭还一直在想今日会不会又是闹得不欢而散,不过如今见到善词愿意退步,给他脸面,一颗心便也彻底放下。

    裴沉昭屈指轻轻在桌沿上叩了两声,雅轩门外侯着的阿顺一干人便很有默契地朝楼下走远。

    等到整层楼彻底只剩他们二人的时候,裴沉昭方放下一直捏在手里把玩的白玉盏,探身轻轻拉过善词的手,将其握在自己宽大的掌心中。

    四下无人,他的拇指温柔地摩挲过她手背细腻的肌肤,声音愈发地软:“阿词,那一次的事情,我知道是我过了,我已经知错,你就别再不理我了。”

    善词望着被他握在手里的手,默不言语。

    见她不表态,裴沉昭逐渐有些沉不住,语气也变得急切了些:“不见你的这些日子,我想过了,我知道,你之所以答应亲事,不过是为着我那回派人在善家监视你的事气急了,但从你生气那一次以后,我便撤走了那些影卫,后来你身边可曾还发现过我的人半分踪影?可就为这个,你竟然跟我置气说要断绝往来,说要嫁给嘉侯那个蠢货儿子?”

    提起嘉侯之子时,裴沉昭眸子暗了暗,透出几份阴狠。

    自从两年前上元灯会上遇见后,裴沉昭便将善词视为私有。

    一开始的时候,他的手腕还只是对着她的那些倾慕者们用一用,可后来,他的占有欲就越来越强烈疯狂。

    他需要无时无刻地清楚知道善词的动向。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善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吃了什么,和谁见面,和谁说话,所有关于她的细节,他通通都要知道,通通都要管束。

    他在善词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设了影卫跟在她身边,像盯犯人一样地把她盯住,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跟他禀报,这才能令他稍微宽心。

    这样的监视,一直进行到被善词亲自发现为止。

    裴沉昭也清楚善词的性子,她外表看着柔柔弱弱,少言寡语,可心里实则是个极有主意的人,性子左犟,若是知道自己一直暗中派人监视她,她心中必是一场盛怒。

    的确,发现裴沉昭一直派人监视她的那一日,善词几乎快要疯了。

    毫无隐私可言的环境令她几近窒息,两年来压抑在心底的愤懑呼之欲出,又正巧碰上嘉侯公子的求婚,善词便一口答应,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与裴沉昭这种疯子划清界限。

    原以为开国功臣之后的身份会让裴沉昭有所忌惮,可事实证明,善词还是低估了裴沉昭的狠。

    “阿词,我已经改错了,之前的种种不快,就让它过去可好?别让不相干的人横在我们之间。”裴沉昭循循善诱,眼底的诚恳痴情溢于言表,“我们重新开始,可好?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迎你入太孙府。这话我两年前早已说过,父君也已点头同意,只消你愿意……”

    “愿意什么?”原本一直不言不语的善词忽然抬头。

    被打断的裴沉昭微怔。

    善词歪着头,突然目光灼灼地盯着裴沉昭问:“殿下是真心喜欢我么?”

    裴沉昭凝眉反问:“两年了,阿词,我心里对你的情意,你难道还不明白?”

    善词将手缓缓从裴沉昭手里抽出,叹道:“是啊,两年了。这两年,京城谁人不知我是皇太孙定下的人?谁人又敢染指我分毫?”

    裴沉昭被她这突然冒出的诘问弄得莫名其妙。

    他并不是个有耐心的男人,可以一直就着女人的性子,若是换了旁的人,他早翻脸了。

    可面前的人是善词,且他又顾虑着今日是二人好不容易才有的冰释前嫌的机会,便还是压着脾性一字一句道:“阿词,你既知道我对你的心,就不要再胡闹,乖乖听话,我们早日过了明路,便再不会有那么多误会。”

    善词攥紧了手心,抬头直视裴沉昭目光:“好,殿下既然想过明路,那过便是。”

    裴沉昭突闻此言,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两年前上元灯会见到她的第二天,他便去东宫求了太子,想要将善词收为己有,可两年来,善词却一直不肯为这件事松口。

    其实裴沉昭完全可以不顾善词的意愿直接请旨,可他心里到底对她动了几分真意,她不肯低头,他就陪她耗着,耗到她愿意低头的那一天为止。

    若她能早愿意过明路,这几年,他也不用费如此多的心思和手段,警惕提防身边那些觊觎她的男人。

    “你说愿意与我过明路?阿词,此话当真?”裴沉昭眼睛一亮,激动地一把握住她的手。

    “昨日我母亲同我说,嘉侯与夫人已经登门退亲了,我父母业已答应。”善词抬眸,“如今我无婚约在身,自可以答应与殿下过明路,不过,我有两个要求。”

    “你说便是。”裴沉昭眉眼欢喜,一时心情甚好。

    善词缓缓道:“我知道,嘉侯二公子在殿下手上,若他还活着,我恳求殿下,将二公子完好无损地送回嘉侯府,此为一。”

    裴沉昭展眉,言笑晏晏:“他是在我手上,也还活着,既然是你开口,我可以放他回去。其二呢?”

    “其二……”善词深吸了一口气,紧握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我过明路,不走偏门。”

    裴沉昭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收起,一抹凛冽的寒意腾地浮上眼仁。

    雅轩的气氛冷到了冰点。

    善词的心砰砰跳着,像是要撞出胸口。

    “我不做妾。”她看着裴沉昭逐渐阴晦森冷的脸,深吸气,终是说出了口,“若殿下真心喜欢我,就许我太孙妃的正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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