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皇后确为今上继妻,但也是明媒正娶、行过册封典礼的正经皇后,裴沉昭当着裴元渡之面直言他为填房所出,言辞未免过于刻薄,就连下人听着都觉有些扎耳。

    偏裴元渡是个好性,听见这话不羞不恼,面色一如平常:“听闻这几年你脾气见长,人也混了不少,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也罢,你不愿叫,我亦不强求。”

    裴沉昭冷嗤一声。

    裴元渡静若潭水的眸子一侧,落在藏于裴沉昭身后的善词身上:“这位是?”

    感受到对面目光落于肩头的一瞬,善词浑身绷紧,胸口中心浪一波波翻滚,她既雀跃,但又有些担忧。

    一别三年,她已不是当时那个初初长成的青涩豆蔻,不知道裴元渡还能不能认出是她?

    若此刻重逢,不是在裴沉昭面前,该有多好……

    裴元渡话音落下,裴沉昭立时警惕地微眯了双眸,如一头领地被它者侵犯的虎狼之兽,提防地将善词又往内拽了拽,把她娇小的身形完全拢于自己身后,似堵高墙,全然隔断裴元渡视线。

    “哦?她啊。”裴沉昭眉梢一挑,面容阴沉防备,偏生语气又是漫不经心的,“她是我即将过门的太孙嫔,怎么,你对我内帷的事情倒很上心?”

    善词站在裴沉昭身后,听他这样同裴元渡点明自己身份时,心已凉了半截,唇上血色尽褪如薄纸一般。

    裴元渡倒有些讶然:“回京这些时候,倒是耳闻大哥已经在预备替你聘娶韩家小姐为太孙妃,倒没听说还有个太孙嫔。”

    “这是我东宫的家事。”裴沉昭眼森冷假笑,硬声说,“不劳庆王费心。”

    “既如此,我这个做叔叔的便提前恭贺了,贺你得佳人之喜。”裴元渡点头,好脾性地笑了笑。

    裴沉昭瞳仁阴沉沉的:“庆王有空在这儿贺喜我的婚事,不如想想自己的。”

    裴元渡眼若春月,澄净温和:“这些年我一个人在外散漫惯了,成家的事宜倒是还没放在心上。”

    善词闻言,心底忽然暗暗欢喜,原来裴元渡还未曾成亲啊。

    可转念,她又不禁悲从中来。

    即使裴元渡未婚未娶,又于她有什么干系呢?她身在裴沉昭束缚下不得脱身,即使心中对裴元渡思念成狂,这个人也永远与她无任何可能了。

    待到赐婚的圣旨下来,她便永远只能是东宫的太孙嫔,是裴元渡名义上的侄儿媳妇,一如飞鸟与鱼,永无交集。

    “待到良辰吉日,庆王再来东宫喝一杯喜酒吧。今日有事,我们先走一步。”裴沉昭紧紧握住善词冰凉的手,睨裴元渡一眼,旋即转身离开。

    裴元渡站在原地目送,莞尔道:“一定。”

    善词如行尸走肉一般被裴沉昭牵引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裴沉昭先一步躬身进入,善词紧随其后,登梯上车。

    可就在进入马车之前,她却立在梯上顿住了身形,鬼使神差地转过头,眷恋朝着裴元渡所在的方向飞快看了一眼。

    裴元渡仍负手立于原地。

    隔着不远的距离,他似乎注意到善词的回眸,于是朝着她的视线处微一点头回应,含笑斐然。

    触及裴元渡视线的刹那,善词如遭雷击,浑身血流涌动,心快得宛如要跳出胸腔。

    她飞快地收回了视线,惶恐任何人察觉到她这微末的情绪变化,几乎是用逃的钻进了马车。

    裴沉昭的车马驶离灵恩寺门前,朝着城门方向折返。

    马车四周帷幕珠帘皆放下,隔绝了大街的喧哗。

    车内光影暗暗,寂静如茔,只有正中那尊瑞兽香炉悬起袅娜诡异的烟雾。

    裴沉昭半个身子陷在柔软的主位中,俊昳面容隐于黑暗里,如一只蛰伏洞穴的豹。

    他悄无声息注视着低头默然不语的善词,似凶兽悄然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怎的一直不说话?”漆黑中,他的掌如一只大蛛,缓缓攀爬上她置于身侧的手,随后将之握住。

    他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沉声问:“在想什么?”

    善词满脑子都是裴元渡的面孔,竟未回神,裴沉昭的话已说出口好一阵,她才噩梦惊醒般浑身一颤。

    “……没在想什么。”她心虚地回避他视线,手心里已冒出微微冷汗。

    “是么?从灵恩寺出来以后,你便一直在走神。”裴沉昭幽静的眼若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在想什么?”

    “……”

    “庆王?”

    “……!?”

    裴沉昭平平吐出的两个字却如一道炸雷悬于善词头顶暴烈劈开,震得她瞳仁颤动,一口气压于胸腹不敢呼出。

    “……怎会?阿昭,你多虑了。更何况我与庆王从未见过,怎么会想到他呢?”她强压下狂跳的心,攥紧了手,镇定自若地笑了两声,背脊却已是冷汗涟涟。

    裴沉昭忽然伸手捏住了她下巴,强制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脸半隐在黑暗中,一双眼却烫得灼人,眸光明亮如箭,锋锐地一寸寸审视她的表情,像要在她的脸上找出破绽。

    “你话真多啊。”裴沉昭面沉如水,语气平静,“我说一句,你就急着回这么一串。”

    即便与他相识两年,善词却任然捉摸不透这种平静下究竟涌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裴沉昭的反复无常像一处布满雷火的雷池,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行差踏错,点燃燎原之火。

    但如果说他的暴烈还只是让她退避三舍,那他这种不知深浅的平静,才是这两年中真正叫她深以为惧的东西。

    善词噤若寒蝉,闭紧了口,只强逼自己不露怯色地对视裴沉昭的眼。

    裴沉昭凝神看了她一阵,接着很突然地松手,放了她的下巴,神色如常地靠了回去,宛若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善词紧紧靠在壁上,暗自抓紧在坐褥上的手将布料揪出了皱纹,她心狂跳,裴沉昭坐回去的一瞬,她像劫后余生一般。

    接下来的一路,裴沉昭都陷在黑暗中,再未有只言片语。

    马车行入善府所在的大街,停落于角门前。

    “善词告退。”她起身,朝着裴沉昭屈膝行礼,想迅速逃离这狭小的车内。

    裴沉昭斜倚软榻沉吟不语,把玩折扇的修长手指一停,这才抬眸望向面前的善词。

    “好,你去吧。”半晌,他方慢慢说。

    善词如蒙大赦,压在心口的一块磐石松动了些许。

    “多谢殿下。”她暗自长吁,站起转身,毫无迟疑地朝着帘外躬身出去,下车梯的那一刻,如一只被久困樊笼的雀鸟般畅意,连脚步都不自觉轻快。

    春种急忙上前握住善词的手,搀着她朝善家门内进去。

    “慢着。”

    可还未离开裴沉昭马车五步之地,珠帘暗影背后,裴沉昭的声音便魑魅般索来。

    善词握着春种的手僵硬住,脚下土地如同顷刻生出了数条无形藤蔓,将她整个人密不透风地缠绕在原处,不能动弹。

    她缓缓回身走向马车,脚步却如粘了黏稠的胶一样:“殿下还有什么话?”

    常随在外踮脚将窗帘拂至一侧,裴沉昭倚窗自上而下地睥睨着车窗之下的善词。

    他忽然探手,轻轻摸了摸她侧脸,低垂的目光平静无波:“阿词,今日在佛前,我头回许了个愿,你知道我许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善词扯着嘴角,强装笑意。

    裴沉昭托着她的脸:“我在佛前许的,是希望你能永远绑在我身边,永生永世,不死不休。”

    善词心下一片冷意,只觉悲凉。

    “你会乖乖陪在我身边的,是吧?”裴沉昭静静道。

    善词垂下的睫羽在面颊上遮出一小片淡淡的暗影,她用脸轻轻蹭了蹭裴沉昭的掌心。

    她眼神冰冷,声音却柔得像棉:“是,我会陪着殿下。”

    “……永远。”

    裴沉昭收手,坐回了车内。

    善词朝他行一礼,复而起身,带着春种缓缓走进善宅的深门大院之内。

    一直到走过拐角,彻底摆脱身后视线,她胸中乱跳的心方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善词立在门后无人处,浑身脱力一般紧贴着柱子喘息,良久,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一双眼怔怔盯着远处。

    春种陪在身边,握着善词那双已经被汗水沾湿的手,眉眼忧虑:“姑娘,您不要紧罢?”

    善词置若罔闻,痴人一般出神,耳边旋着自己咄咄逼问的声音。

    她要陪在裴沉昭身边吗?

    不,她不要。

    永远不要!

    -

    裴沉昭的车马停落于善家门前良久,他的眸光一直静静盯着善词消失的方向。

    天色阴沉沉的,已经起风了。

    阿顺抬头,集聚的浓云沉沉叠叠汇在一处,像要坍塌下来。

    “殿下,要下大雨了,回府吧。”阿顺小心翼翼靠近窗前询问裴沉昭的意思。

    裴沉昭麦芒般尖锐的眸光移到阿顺的脸上。

    阿顺心里瘆,缩了脖子低头,头顶上却盘旋起裴沉昭闷雷一样低沉的提问。

    “你说,阿词会不会喜欢庆王那样的?”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提问,让阿顺摸不着头脑。

    他抬头小心探寻着裴沉昭的心意,却只见裴沉昭神情复杂。

    阿顺咽口唾沫,忖度着小声道:“怎么会呢?主子多虑了。”

    “是么?”裴沉昭不置可否。

    “是啊。”阿顺奉承道,“庆王殿下那文弱书生的样子,一看就弱不禁风的,且他相貌也远不及主子您,跟您站一块儿,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但凡眼没瞎的人都会选您。且您的亲祖母是章慧皇后娘娘,是陛下的结发元妻,他却不过是个亲王,还是继后所生的,与您身份有云泥之别,善大姑娘又怎么会对他有心思呢?”

    裴沉昭心气浮躁不宁,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像压着东西。

    半晌,他面色阴鸷地甩下珠帘:“最好是你说的这样。”

    阿顺慌忙赔笑:“奴才什么时候哄过您?敢说假话,奴才提头来见。”

    隔着摇动珠帘,裴沉昭冷笑的声音淡淡传出:“那你最好预先多长几个脑袋出来,否则,哪能够我砍呢?”

章节目录

春情杀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鹭洲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鹭洲里并收藏春情杀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