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沉昭进卧间的时候,善词面朝里侧卧在绣床上。

    屋中静悄悄的,并没有旁人伺候。

    他以为她睡下了,便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床前,坐在床沿边。

    裴沉昭垂眸望着静静躺于里侧的人,眉眼中逐渐浮现温柔。

    她现下有他的孩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之间,终于有了密不可分的牵连,怎能让他心底不柔软?

    裴沉昭此刻心底的喜悦几乎溢出,他小声脱了鞋袜,掀开褥子一角上床,躺在她身侧,而后长臂轻轻一揽,将她纤细的身子扎扎实实地搂进怀中。

    他暖热的掌心游弋到她小腹上,轻轻贴在那里。

    这底下藏着的小生命,就是他的孩子,多么神奇。

    善词感受得到裴沉昭的轻抚,她并没有睡,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她并不想回应裴沉昭和他此刻的喜悦之情。

    然而裴沉昭好似能感应她装睡一般,唇轻而温柔地贴附在她耳廓,搂着她低声欢喜道:“阿词,咱们有孩子了,我好高兴。”

    善词心绪纷乱,抿住干涸的嘴唇并不吭声,闭紧了眼。

    “我盼了他好久,好久。”裴沉昭并没有在乎她不曾回应,自顾诉说着心底的喜悦,声音中充斥着一种初为人父的激动和骄傲。

    “阿词,我会好好护着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向你保证,你和孩子此生都会在我身边安稳地生活,不会有任何人伤害到你们母子,也不会有任何人威胁到你们母子在我身边的地位。”裴沉昭声音低醇,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肯定。

    “阿词,当初成婚的时候,我给不了你正妻的位置,但是我允诺你,你会是我身边唯一的女人,这一点一生不会改变。而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实现你当初的心愿,让你不再是妾室,让我们的孩子有名正言顺的尊贵身份。”

    “在这之前,也许还要委屈你一小阵子,可你放宽心,有我在,我会替你安排好一切。”

    裴沉昭静谧的声音绵绵细语着,带着温柔和小心翼翼,万千柔情都似汇集于他的话语之中。

    善词能感受得到他对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抱有多大的期待,如果他知道此刻她的心底,心心念念地却全是如何抛弃掉他的骨血,想必,他定会红了眼地想要杀了她罢。

    裴沉昭搂着她的腰,陪着她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便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间。

    待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善词假寐的眼方缓缓睁开。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全是冷漠。

    她的手缓缓抚摸小腹,瞳仁里划过一丝绝狠。

    她自始至终是清醒的,裴沉昭的甜言蜜语和柔情,还有这个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都不会成为她的牵绊。

    她可以非常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内心。

    她不爱裴沉昭,她想他死,她也不会留下一个自己不爱的孩子,哪怕是她亲生。

    善词闭了眼,苍白的面孔上尽是疲惫。

    看来,她得快些入宫找到裴元渡,请他帮自己尽早处理掉腹中的骨血才行,以免夜长梦多。

    定下了心意,方才那种突兀得知自己有孕的惶恐不安稍加平息,善词翻了个身,胸臆中长舒一口气。

    听见里头没了声响,思静院的人将正屋大门合上,容里头的主子安睡。而另一头,太孙府日常紧闭的正院荣华院大门,白日里却是难得地打开了。

    裴沉昭进院门的时候,远远便听见正屋当中传来碗碟摔碎的声响,还有韩凝虚弱无助的哭声。

    “我不喝……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裴沉昭迈步上台阶,立在檐下的婆子连忙上前,小心请礼:“主子安。”

    裴沉昭听着韩凝凄厉的叫骂声,并未直接进屋,而是立在门前望着那婆子拧眉问:“今日的药还不曾喂她喝下?怎么办的差事?”

    婆子忙忙跪下回话:“太孙妃进来折腾得厉害,做下人的也不敢动作太大,怕伤了她,是以喂药的时候总得费些力气,老奴几人差事没办好,还望主子饶恕。”

    裴沉昭冷叱一声:“若是今后办事还这么不利落,以后也不必留在府中。”

    “是……”婆子虚声应下,满头冷汗地替裴沉昭开门,容他进屋。

    裴沉昭踏进正屋,首先看到的便是碎了满地的瓷片,越往内走,满地狼藉越是惨不忍睹。

    他跨进卧间,便见到七八个婆子簇拥在床前,抓按着韩凝的手腕脚腕,强逼她喝下一碗浓稠漆黑的药水,而韩凝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拼命挣扎,昔日端庄大方的兴侯嫡女,不到一年的时间却宛若疯妇。

    “我不喝,不要!”韩凝挣扎的间隙,穿过床旁婆子们的身躯望见立在不远处的裴沉昭,陡然眼珠暴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间冲开桎梏,滚下床,手脚并用地朝着裴沉昭脚边爬来。

    一边爬,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拼命挤出讨好的笑容,衬得这张脸越发的形容可怖、扭曲诡异。

    韩凝握了裴沉昭衣角,笑着哭:“太孙,我求你放过我,我求你放过我吧……我会听话,我不会碍着善词的路,我不会和她争任何东西,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别再给我灌那些药了,我生不如死啊。”

    自从半年前开始,裴沉昭便授意府中下人给她喂食一种奇怪的药水,韩凝说不出那药究竟是什么成分,只知道服食下去以后,人逐渐就会变得身体麻木且毫无感知,躺在床上听得见,看得着,意识也很清醒,唯独无法动弹身体。

    且那药性似乎是逐渐累加的,服食到现在,有时候她一觉昏沉睡过去,醒来便是几日后的事情了,这些天她就躺在床上,吃睡拉撒都有下人伺候,除了还有呼吸心跳之外,跟一株草木植物也没什么分别。

    韩凝逐渐便领悟到裴沉昭的意思,裴沉昭不想要她活着,觉得她碍眼,想慢慢除掉她。

    最开始,她想找机会寻到娘家帮扶,可被裴沉昭发觉后,便处死了她身侧陪嫁的两个丫鬟,而后,每当她想寻求外界的帮忙一次,她身边就会又少掉几个人。

    看着盖了白幡的草席一卷卷从自己院里抬出,韩凝怕了。

    她怕自己跟裴沉昭这疯子闹到最后,等他杀干净了她身边所有的亲信,有一日就会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于是,她不敢再吭声,不敢再联系韩家人。

    何况,韩家恐怕也不会在乎她的感受。

    在韩家,女子不过就是用来维系跟裴家血缘的纽带,她的姐妹无数,饶是她死了,韩家也会再送人进来,一如当初作为裴沉昭生母的废妃死后,不到三个月,韩家就塞进来了顶替太子妃位置的人选。

    她现在唯一还能求的,或许就是求裴沉昭本人,求他宽恕,起码留下她一条性命也好。

    此刻,韩凝祈求地望着裴沉昭,期盼他放她一马,留一条生路。

    裴沉昭垂眸,神色淡漠地盯着她强颜欢笑的模样,而后抬起掌心,声音如凝了冰般寒凉:“太孙妃的药呢?拿来。”

    “不……不要……”韩凝抓着裴沉昭衣角的手颤巍巍松开,瞳仁战栗充斥了惊恐,身子往侧边一倒,跌在地上。

    婆子将一碗浓黑的药汁递至裴沉昭手心中。

    韩凝惊恐地朝墙根的方向缩着爬过去,却抵不过面前裴沉昭步步紧逼。

    他将她逼到墙根处,而后伸手一把揪住她衣领,另一手掌着药碗冲她唇边撞,韩凝如一只将死的鱼拼命翻腾身体,可却怎么也抵抗不住裴沉昭的力气,那碗生生磕开她紧闭齿间,而后,一股股腥臭的药水汹涌流进她咽喉。

    挣扎时,呛进喉管的药水从鼻腔中流出来,韩凝咳嗽不止,全然已没了力气挣扎,待裴沉昭灌完她那碗药后,她才气力尽褪地跌倒在地,抚着胸口想要呕吐出方才饮下的药水。

    裴沉昭冷漠无情地站在她跟前,对她的惨状没有任何怜悯。

    “为什么……殿下,为什么?我不明白,当初善氏不肯就范的时候,我还帮了您不少忙,您为何要待我如此残忍?殿下,我不会与善氏争,不会碍您的眼,您就放我在着荣华院中囚禁到老死吧,我求您留我一命,我求您……”韩凝伏在地上哀泣,全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分明帮着裴沉昭,尽己所能地顺从他的心意,也不与善词争抢恩宠地位,为什么还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

    裴沉昭垂眸,睨着如一条丧家之犬,睨着瘫软在地的韩凝,慢慢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

    光从他背后投射来,越过他宽厚的肩背,拢出一大片暗影,将她包裹其中。

    逆着光,韩凝看不清裴沉昭此刻的脸,却仍能感受到他那冰锥一般冷利的眸光。

    他蹲在她身前,轻轻捏了她下巴道:“我心中的正妻,唯有善词一人,而你还活着,便是挡了我的眼。”

    韩凝满脸是泪,又急又快地说:“既如此,我自请下堂,我愿意让出正妃的位置,我求你留我一命,不要杀我,我不想死。”当日未成婚时,她知道裴沉昭心有所属,但从未想过他会为那个女子如此疯癫,早知如此,当初她又何必贪图太孙妃这权位?导致今日骑虎难下的局面,白白害了自己性命。

    “放心,你不会死的。”裴沉昭忽而笑起来,桃花眼熠熠生辉,格外好看。

    而韩凝闻言,如坠深渊地狱。

    裴沉昭微笑道:“我虽不需要你,可我需要韩家,只要留你一条命在,韩家便能安稳立在东宫身后。”

    “何况,你不是就想要太孙妃的位置么?我会让你安坐太孙妃的位置上,甚至会让你成为将来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在稳定韩家这件事上,韩家与东宫都认为你是个绝好的工具,所以,我不会让你死。”

    “且如今,阿词已经有孕了。待她生产后,无论男女,我都会把这孩子继认在你的名下,成为嫡出。”

    “所以,韩凝,你要好好活着,你对我的用处还多着。”

    裴沉昭笑着说完,慢慢站起身。

    韩凝绝望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听见他离开前最后的一句:“这药会慢慢让你失去知觉,失去意识,今后,就一辈子好好躺在榻上享福,好好当太孙妃,当太子妃,当未来的皇后。自有人伺候昏迷的你,我不会叫你芳华早谢,你且安心。”

    韩凝看着他离开的影子拖得老长,她无力地伏在地上痛哭,过了一阵,却又仰天大笑起来。

    荣华院的下人听着她那厉鬼般的笑声,不寒而栗。

    韩凝笑,是因为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当初善词的话。

    当初善词入府被裴沉昭强迫的时候,她还满心欢喜地算计着帮衬裴沉昭降伏善词从而稳定自己的地位,当日善词便跟她说过,不要以为帮了裴沉昭,裴沉昭就会记得她的恩情,来日,她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现在的下场,当真是应了善词的那句话。

    这现世报啊,来得当真是快。

    裴沉昭此举,是要把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不会说话、没有思想的物件,而后把她这个再也不会碍事的物件摆在正妻的位置上,堵住韩家的嘴,也扫清他心爱之人的路。

    真是妙,真是狠。

    韩凝失声大笑,趁着裴沉昭还没走远,她声嘶力竭咒骂:“裴沉昭,你不得好死,我会活着,活着等着你下地狱的那一日!”

    裴沉昭淡漠走出荣华院大门,听见这可怖的诅咒,却也只是一笑了之:“好啊,我倒也想看看,我有没有下地狱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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