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端午,半个月后,为善词诊出喜脉的老太医再一次登临太孙府,再一次为她把脉。

    这一次,终于坐实了腹中有孕的事宜。

    迄今为止,善词已是满满当当两个月的身孕,而孩子足月出生的日子约莫是明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节。

    诊脉当日,裴沉昭陪着善词同在思静院中,听到太医坐实了乃是喜脉,他登时喜色满盈面容,当即便大手一挥,赏了太医及思静院上下诸仆妇,命他们好生照养太孙嫔腹中胎儿,不得有任何闪失。

    思静院上下从未见过主子如此高兴的模样,大家领了赏钱满心欢喜,一派和乐气氛。

    而裴沉昭坐在床旁,切切握着善词的手,那双终日阴鸷的眼睛里好似涤荡着明月光,他的瞳仁有着期待和盼望:“阿词,你听到了吗?我们……我们当真有孩子了。这半个月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万一是错诊,如今坐实了有孕,我总算可以安心了。”

    善词看着他脸上初为人父的骄傲与激动之情,心里却是淡淡的,甚至有些反感厌恶。

    看着两人紧紧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忍了良久,善词方咽下抽手叫裴沉昭滚远点的冲动。

    她的心底有一个激愤的声音在不休地对着裴沉昭咆哮。

    她想要他滚,她想要他死,她想恶狠狠地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愿怀上一个杀母仇人、一个嗜血疯子的后代,她恨不得现在就找人要一碗落胎药,把这孩子从自己腹中打下来。

    一想到要她怀着恶鬼的血脉,她寝食难安,她忍不住作呕。

    可她也答应了裴元渡,会好好怀着裴沉昭的孩子,直到裴元渡举旗掀翻东宫父子权位的那一天。

    所以她必须忍着恶心,继续与裴沉昭虚与委蛇。

    真实想法在脑海里转瞬即灭,善词终是咽下所有苦楚,竭尽所能地扯了扯嘴角,勉为其难学着裴沉昭,亦流露出喜悦的微笑,好似与他一样,共同期盼着这孩子的降生。

    “是啊,阿昭,我们终于有孩子了。”

    -

    与腹中胎儿一同到来的,不仅仅是裴沉昭的恩赏及加倍的偏爱,还有强烈的害喜症状。

    善词身子本弱,受孕前的半年又心绪不宁,身体及精神状况都不妙,底子不好,因此症状在她身上格外严重。

    她现在闻不得肉腥味、油腻味,一闻就吐得翻天覆地,止不住呕酸水,平日里思静院的厨娘只能做些青瓜小菜、杂粮米粥一类的供善词进食,或是现下时令的腌渍黄瓜及酸杏干她还能勉强多吃几口。

    可有孕之人成日家吃些素食清粥和干果小吃到底不能补充身体,裴沉昭认为是思静院的厨娘无能,怒气下便将原来伺候善词膳食的人都更换了一遍,还特意上报皇帝与东宫,调遣了两个宫里有头有脸的御厨进府伺候善词饮食。

    宫中御厨换了法子地给肉食去腥、解油腻,换着花样往善词面前送,可就算已经换了天下最好的庖厨,就算他们已将肉做得清淡到几乎没了本味,善词还是能敏感地闻到菜式中自己厌恶的那股味道。

    没吃东西,却还一直呕吐,相当于整个人只出不进,怀孕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善词消减了一圈,原本就清瘦的身形现下已快成了一把瘦柴。

    秋盈贴身伺候善词,有时看着她空荡荡袖口下那细骨伶仃的手腕,竟觉得可怜。

    还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害喜的症状如善词一样可怖,怀在她的腹中与其说是个孩子,倒不如说是个催命鬼,不把生母的命折腾去半条,竟不罢休一般。

    善词吐得昏天黑地、倒在床帏间不能动弹的时候,偶尔也会生出与秋盈一样的想法,觉得这孩子简直是冤孽,简直是来讨债的。

    孩子就如同感念得到她的厌恶,感念得到她想要打掉他的心,所以拼命在她腹中折腾,时时刻刻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又一次害喜呕吐,秋盈带着几个丫鬟捧水捧巾在善词绣床前伺候。

    秋盈同一个丫鬟一左一右搀着善词,善词则半趴在床沿边探头呕吐不休,手死死抠着接秽物的水盆,手背上青筋暴起。

    “太孙嫔饮些清水涮涮口罢。”秋盈看着伏在床沿边几乎要把心血呕出来的善词,觉得她实在可怜,便接了丫鬟手中的茶杯凑近善词唇边。

    善词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咸腥的味道不断从喉腔往上翻涌,她控制不住咽喉的抽动,小脸苍白,尖细的下巴上汇集两鬓滚下的斑斑冷汗,湿濡的鬓发胡乱粘黏在侧容上,整个人狼狈不堪,大汗淋漓,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

    听见秋盈的话,她眼珠木木转过去盯着唇边的杯盏,眼白上布着憔悴的血丝。

    裴沉昭的孩子跟裴沉昭一样恶心,父子俩都搅得她不得安宁。

    善词疲倦地闭了眼,强压下作呕的冲动,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身,平躺回绵软的褥间,沙哑着声音吩咐:“都出去。”

    秋盈举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她看着虚弱闭眸的善词,犹豫了片刻,称了声是,随即带着一众丫鬟退到外间伺候,留善词一人在卧房中。

    自从有了身孕,善词情绪便不稳定,思静院服侍的人无不是战战兢兢顺从她意的,加之裴沉昭又肃穆叮嘱所有人不得令太孙嫔不快,得处处容着她性子,所以秋盈这等伺候的下人自是不敢违逆善词心意分毫,恐因此惹她不快,恼了皇太孙,倒舍了自己的小命。

    待屋中的人都走干净,榻上闭眸休养的善词才缓缓睁开了眼帘,支着似已千疮百孔的身体慢慢地坐起身,扶着床踩了木屐,缓缓朝着窗下铺陈笔墨的书案走去。

    方走到桌前,胃里一股酸味又翻涌上来,善词死死掐了掌心,才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坐在了书案前。

    墨都是已经研好的,善词抬手取了笔,蘸墨,而后落笔,将近来太孙府当中她所能知道的所有讯息,统统汇成文字落于纸上。

    写完以后善词捧了纸张细想一遍,仔细在脑海里搜索还有无何遗漏处,待确认无误且墨迹风干后,便将这张写了消息的纸张折好,放进一个不起眼的锦囊中,最后起身将它丢到自己妆台最角落的钗环匣子里。

    每隔五六日,她都会这样事无巨细地写下近来在太孙府当中的见闻,虽然不知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于裴元渡有无用处,但善词还是一一如实告知,而后把这写满讯息的纸塞入锦囊,丢进妆台固定的那个匣子中,而裴元渡的线人会按时收走锦囊,有的时候,还会在这个匣子里留下裴元渡交给她的东西,或是他亲笔的书信。

    安排进来的这个线人究竟是谁,善词都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个细作估计是个女人,且在她的思静院内伺候,除此之外,一无所晓。

    不过也多亏了中间有这个线人在,有孕后,善词不便再频繁入宫与裴元渡见面,有了人在中间传递,她倒也不至于跟裴元渡没了联络音讯,总还可以凭借着书信一解相思。

    把锦囊丢进匣子时,里面便有一封线人不知何时放进来的信箴,善词一见便知道是裴元渡又写了书信给她,原本因为害喜不济的精神一时间被扫空,苍白的面孔上雪融冰消一般绽放出一点由衷的笑容。

    她取出信箴,有些急切地拆开。

    入眼,便是裴元渡那挺秀端正的字迹。

    “近日尔书信皆已顺利收取,信中所陈甚为有用。”

    善词唇角含笑,指腹轻柔拂过裴元渡的字迹。

    穿过这些字迹,她好似能看见他那张温柔面容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双琥珀色眸子里涓涓柔情蜜意。

    这段时日给他的消息不过些琐碎小事,她心中知道这些信息可能与他没有过多的作用,可他不仅回了信,还陈言她搜集的消息有用。

    这几句鼓励之词在她看来无异于哄着她一般,足以让她心头生出甜蜜。

    善词弯了唇,继续往下看。

    “渐入炎夏,唯念阿词身子弱,我为此于外日夜不安,若读此信,请阿词务必保重,以待我们的将来。”

    “近日得一璎珞手钏,同附于信箴中,愿阿词时时佩戴,见此手串,如见我面。”

    读到最后一句,善词便放了信重新打开信封,果然其中有一串小巧的璎珞手钏。

    璎珞手钏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却足以让善词高兴,这是裴元渡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她当下将手腕上前几日裴沉昭赠与她的华贵手镯取下,随意搁在旁,反而将裴元渡送的手钏戴了上去。

    她举起手腕齐平于眼前,盯着腕上的手钏,樱颗唇绽出艳丽的笑容,给这病中苍白的面孔平添颜色,眼睛亮了,人的神情也比方才鲜活起来,宛如一个木偶人重新注入魂魄。

    善词戴着手钏,重新捧了裴元渡的亲笔书信入怀,埋首凑近那笔墨间轻嗅,紧闭的一线眸下渗出点点晶莹泪水。

    怀着身孕待在裴沉昭身侧强颜欢笑的每一刻,她都无比恶心,无比难受,有裴沉昭在的世界,便是一个修罗地狱。

    而她身处这地狱中,唯有裴元渡的书信是唯一一点光芒,而这一点点光芒,足以支撑着她继续扛着这副残破不堪的身子负重前行。

    善词捧着信,泪水一颗一颗落在信纸上,晕开的墨痕犹如一朵朵黑色花。

    裴元渡每对她好一分,善词心中对裴沉昭的恨便更加彻骨一分。

    如不是两年前遇到裴沉昭,现下的她,或许还是父母双全的,或许她跟裴元渡能有一个更好的重逢。

    而就算她跟裴元渡没有可能,她也会在父母的安排下择一个门当户对、品性良好的夫君,举案齐眉,儿女绕膝,或许后半生平平淡淡,可终究家人父母环绕身边,此生也能无憾而终。

    而现在的她呢?不过是行尸走肉般活着。

    能活着又捱过一日,于善词而言,已经是世上最难做到的事情。

    如不是裴元渡念着她,如不是他答应自己会推翻东宫父子,如不是尚未替母亲报仇手刃裴沉昭,如不是这些事情吊着她最后一口气撑着在,她早死了。

    善词捧信反复读着,泪痕满面,而就在她沉浸思绪之中时,正屋外的院子里却远远忽然飘来婢女的一声请安:“太孙殿下安。”

    善词循声望去,纸窗外檐廊下有个高大的身形正朝屋里逼近,她当下反应过来是裴沉昭从东宫回来了,便立即关了装着锦囊的匣子,以袖口胡乱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而后取下灯罩拿了火折子过来点燃灯芯。

    待一簇火苗燃起后,将裴元渡的书信凑了进去。

    霎那间,火舌吞噬了信箴,一方小小的信纸很快燃成灰烬。

    看着成灰的书信,善词眼里闪过不忍,她当真想留下裴元渡的字迹,闲暇时拿出来看一看聊以慰藉心头苦楚也是好的,可是她明白不能坏了裴元渡的事,就算舍不得,回回看完他的信后,还是得擦掉一切痕迹。

    善词将最后一角信纸丢在脚下踩了几脚,待火灭了,才将那最后一点未曾燃尽的信纸用脚踢到了柜子底下。

    裴沉昭的脚步声已在卧房的屏风后,善词知道自己跑不回床上了,便干脆坐在妆镜前的绣墩上,取了个象牙梳子来,一下一下地佯装梳起头发。

    镜中倒映着裴沉昭缓步而来的身形,长身玉立,头束金冠,着暗红色团蛟龙太孙服制,袍角沾了些灰尘,显然一出宫急着纵马匆匆赶回来,才落了仆仆风尘。

    他静静在她背后停步,善词看见镜中自己的脸被他大掌温柔拖托住。

    带有薄茧的指腹怜爱摩挲过她脸颊,善词听到裴沉昭低醇的声音:“不是身子不爽快么?怎么不去榻上休息?”

    见她垂眸梳着头发不吭声,他也没动怒,只轻轻伸手捏过她手里梳发的象牙梳放置在妆台上,而后握了她的双手令她侧过身来对着他。

    裴沉昭捏着善词冰凉的手,高大身形缓缓蹲下,仰着头献宝似地笑,一面从他袖口掏出一卷崭新的话本子,柔着口气哄:“这是京中现下洛阳纸贵的一折话本,我想着你从前喜欢看,就让阿顺去弄了本回来,给你放在屋里打发时间……”他话至一半,看到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后戛然而止,俊昳秾丽的眉眼里霎时含了煞气,冷戾怒道,“怎么哭了?可是我离家之时有人敢怠慢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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