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和颅顶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如有数万只蝇蚁齐齐叮咬,裴沉昭紧闭双眸,皱紧的眉间缓缓渗出冷汗,只觉得自己神识深处的地方如被勒了个不断往内收的紧箍咒,绷得人快要炸掉。

    过了一阵,那种细密的痛楚慢慢消散,黑暗中,耳边医者的苍老的声音恭敬地说:“燕王殿下,施针已毕,您可以睁眼了。”

    裴沉昭缓缓睁开双眼,入目,是暖阁的顶。

    突然明亮的视野令他有些微的不适应,他眯了眯眼,逐渐习惯了这亮光后,才缓缓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面色不虞地揉了揉眉心。

    宋义坐在离窗不远处的一张八仙桌边饮茶,见大夫施针完毕,便起了身走过来,客气道:“有劳李神医了。”

    “不敢当,宋将军。”老大夫老态龙钟地朝宋义作了个揖,“能为燕王殿下效劳,也是老朽的福气。”

    宋义看了眼裴沉昭,又客气问:“敢问神医,我们王爷这失心症,还得再施多久的针方能痊愈?”

    大夫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转头看向靠在床柱上的裴沉昭,一捋须问:“近来,王爷可还会梦魇?可还会经常梦到往昔的事情?”

    “这数月以来,倒是不曾梦到从前。”裴沉昭放下揉着眉心的手,慢声道。

    “如此,这近一年的施针,算是有了成效。”大夫笑着与宋义道,“王爷的失心疯乃是当年在京城时收到刺激之下所生的,王爷又自小患有梦魇,一牵二,二牵三,才会出现如去年那般可怖的境况。如今,有老朽的针法为治,将五脏六腑经络心肺郁结不同的气舒开,久而久之,便会好了,今后,会慢慢如常人一般的。”

    “只是王爷需得记着一桩,针法到底是外力,所谓心结需自解,解铃还须系铃人,王爷自己还是需得放宽心,少回忆往昔不快之事,不快之人,避免刺激,方能养好心脉。”

    大夫留下一句嘱咐后,便与裴沉昭宋义二人告辞,背着医箱离去。

    裴沉昭静了静,方掀起眼帘看宋义,问:“派出去的斥候回来不曾?他人已经到何处了?”

    宋义知道裴沉昭意指何人,谦敬道:“刚回来禀报,鲁王的说客,已经到燕州北城门了,想来,现下已经快到王府了。”

    “准备着见见吧。”裴沉昭从床榻上翻身落地,扬手抓起挂在架子上的外袍披上,带着宋义走出屋子,往王府正院的方向去。

    才过完延庆六年的新年不久,正月都还未出,气候严寒。

    燕州属塞北极地,春来晩,立春之后下了数场大雪,将这城池内外覆盖成一片银装素裹模样。

    宋义跟在裴沉昭身后寸步之地,两个人踏着雪穿过庭院,脚底下传来咯吱咯吱的细碎声响。

    静默中,宋义还是忍不住问:“此番鲁王说客前来游说我们结盟,王爷是准备答应,还是不答应?”

    自去岁延庆五年五月中,作为曾经朝野之中中流砥柱的忠老侯爷驾鹤西去后,皇帝临朝亲政,如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般,急匆匆地便开始大刀阔斧辟除忠侯在世时于朝堂中施行的一系列政法决策,还将从前忠侯一派的人剔除了个干净,而换上不少新科出身、又忠于皇帝的新人上位。

    年轻的延庆帝急于证明自己治国的能力,新科的学子们又急着在朝野中扎根,气焰熊熊的君臣两方不谋而合,意气风发地便开始大展身手,准备做出一桩将来可流芳百世的政绩。

    而这政绩之中,首当其冲的一桩案子,便是清算藩王。

    延庆帝裴元渡要削藩,要杀那几位远远年长于自己的兄弟们。

    削藩一事自去年六月正式开始,被开刀的人,是封地离京师最近的姜王裴远策。

    据悉是京师得到消息,说姜王在封地内私自屯兵,于是征伐大军便挥师而下。

    人人皆知,姜王是先帝几个儿子当中最没用的一个,出生时因害了病症,自小脑子便不太好,人又懦弱,说他会屯兵造反,简直是天方夜谭。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明白,这不过是为了之后清扫各家藩王,而刻意安上的一个罪名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姜王怯懦,又无兵权,甚至没怎么派兵攻打,仅仅是朝廷十几万兵马铁蹄踏来,便将姜州夷为平地,也让姜王一家人冤枉作了祭旗的血。

    朝廷则初战告捷,愈战愈勇,而后又照地势推进,接二连三开始攻打其他几个藩王。

    延庆帝作皇子时,温文尔雅,极富孝悌之义,世人赞其为翩翩浊世佳公子,可没想到,这翩翩公子王孙、这极具孝悌之义的人临朝登台之后,杀起自己的一群兄长们来,确实丝毫不顾一点手足之情。

    刀起刀落,竟是冷眼看着手足们的脑袋一颗颗地滚下来。

    朝廷的兵马一路顺遂攻克各州,春风得意,一直到去岁腊月的时候,终于踢到了铁板。

    鲁王反了。

    先帝当年开疆辟土,举国只知已经身死的戾太子裴元安是先帝手里最锋利的一把矛,因此,其实同样武艺不凡熟读兵法的鲁王掩盖在长兄的光环之下,就变得没那么耀眼夺目。

    朝廷最开始清算藩王的时候,鲁王在鲁地坐镇,一直不为所动,一直到与鲁王自小便最为要好的郑王被朝廷的征讨军逼迫得烧城自焚时,鲁王才终于坐不住了。

    郑王一死,鲁王便彻底反了。

    鲁王是当年跟在戾太子身边出征的老将,所经战役不知几何,而如今的朝廷重文轻武,能拿得出手而武将屈指可数,因而任指挥的一众将帅在鲁王看来,那都是一群生瓜蛋子。

    果不其然,征讨军到鲁地时,被鲁王的几万兵马杀了个穿。

    仅仅几万精兵,硬生生是砍瓜切菜般地把多余自己数倍的敌人给灭了。

    鲁王扇了皇帝一个大巴掌后,当即放话,老子不忍了,反了!

    于是就在鲁地正式举旗,同时拉拢其他还没被清算的藩王加入阵营,誓要把这皇帝给拉下马才罢休。

    而今日,鲁王的人便是来燕州拉拢裴沉昭入伍的。

    燕州虽远,但地广,人也不少,当年戾太子死后,先帝为掣肘忠侯和林家,还是留了戾太子一条血脉在外,也并未过于苛待,还给了不少兵权。

    虽说与朝廷的正规军相比不值一提,但放眼所有藩地,燕州的兵力却是最多的。

    鲁王自然也知道拉燕王入伙少不了好处,于是这数月来,便时常派人过来游说裴沉昭与宋义,只是二人一直闭口不言,鲁王没了法子,只能三番五次地过来,只望三顾茅庐,能把裴沉昭这尊大佛请出来。

    只是裴沉昭一直不发话,却也从不拒绝,倒惹得鲁王心痒难耐,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而不止是鲁王,就连跟在裴沉昭身侧的宋义,也对眼前这位燕王的心中所想不知深浅。

    宋义问裴沉昭是否答应鲁王的结盟提议,裴沉昭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忽然停了步子,转身朝南,朝着千里之外京师的方向看。

    落雪纷飞,他黑沉幽静的眼瞳中,慢慢积聚着阴云。

    “宋义,你说,京城现在是不是也下着雪?”没头没脑的,裴沉昭忽然沉声问了一句。

    宋义愣住,缓了缓,回答:“应当是的。不过京师在南,就算是下雪,也不会下得如燕地这样大。”

    “真想回去看看。”裴沉昭垂敛了长睫,眼底泛动森森的笑,衬着他那张昳丽的俊朗面孔,有些诡异的妖冶之感,“不过也无妨,早晚,都是会回去的。”

    -

    善词跪在佛前的蒲团上默声颂念经文,挽着的一串木佛在掌心缓缓轮转。

    整座甘泉宫静谧无声,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和眼前垂眸怜悯俯视众生的佛。

    从失宠之后,甘泉宫的门庭便时常是这样寂寞萧瑟的。

    延庆五年,她被顾皇后陷害谋害皇嗣时,百口莫辩。

    顾皇后做全了局,布好了网,只为布下她这种雀鸟。

    裴元渡对她谋害顾皇后一时心存疑虑,可在内,所有证据被顾皇后等人摆在台面上,在外,又有朝臣言官指摘。

    且彼时正是朝廷开始征讨藩王之时,满朝能用的武将不多,嘉侯府可谓重臣,于是,步步紧逼下,就算裴元渡不相信善词会谋害皇嗣,也只能相信。

    善词绝望地一遍遍哭诉解释自己是无辜的,可裴元渡看着她的眼睛,却面色冰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说,他也不相信她会害人,可是事实证据在此,众口铄金,他不能罔顾礼法。

    到最后,他又说,他会留下她一条性命,留下她贵妃的尊位,留她在宫中度过余生。

    他能给的,仅是如此而已。

    当初风光无限的善贵妃就这样失宠了,从天上掉到地狱,朝夕之间的功夫。

    而陪伴善词的,只有日复一日冷清的宫宇。

    失宠后,她便习惯终日拜在青灯古佛前,一遍遍颂念着经文,以求让自己空虚的心稍稍得些安慰。

    偶尔出宫,想去昭乾殿给裴元渡请安,却总是被拒之不见。

    到如今延庆六年的八月,整整一年多了,她再没见过裴元渡。

    有时候,她会安慰自己,许是顾皇后阻拦,裴元渡才不见她。

    有时候,她又会心灰意冷地想,许是裴元渡已经真正厌弃了她。

    毕竟在她失宠的这几年之中,裴元渡身边的新宠层出不穷,孩子也是一个接一个的出生。

    她好像,已经彻底被他忘记在深深宫阙之中。

    这就是顾皇后对她的惩罚,对她害死她兄长的惩罚。

    顾皇后要她孤独终老,要她后半生凄凉,要她最后默默无闻地死在深宫,用这样钝刀割肉的法子,让她痛苦到死。

    颂完经文,善词站起身。

    “娘娘,用饭吧,已经备好了。”侍女冬藏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莞尔微笑。

    善词握着佛珠,轻轻点点头,随着冬藏来到外间的正厅上。

    正厅里冷清清的,除了冬藏,竟然再找不到一个伺候的人。

    从她失宠后,昔日热闹非凡的甘泉宫,便逐渐冷静了,人手或慢慢调走,或有些攀高枝的自己离开,总之,善词的身边不过剩下一个冬藏,并另一个小丫鬟而已。

    说是贵妃,过得却不如这宫里得宠的一个微末御女。

    善词坐在圆桌旁,手里盘着佛珠,静静望着庭院外新开的金灿桂花出神道:“秋日转凉,也不知道陛下的咳疾好些了没有。”

    冬藏正摆饭,闻言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继而笑着道:“陛下有太医院这么多太医照料着,娘娘安心吧。”

    自从去岁鲁王造反以后,集结了不少藩王,一时把朝廷的征讨军打得节节败退,到如今不过半年的功夫,甚至已经有些可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情势出现,甚者,隐隐有压过朝廷的苗头。

    北边数座重镇被鲁王接连攻克,若是再南下,就要打到京师了。

    这下,让原本稳坐高台的裴元渡慌了手脚。

    裴元渡身子本弱,几番败仗之后,就硬生生把他给急出了个咳血之症。

    善词知晓后几次三番想去探看,却都被拒之门外,到如今,也只能坐在甘泉宫中干着急。

    善词望着眼前的饭菜,垂眸转着佛珠静声道:“但愿叛贼早日被镇压,陛下的心病也就能早些好了。”

    冬藏替善词布菜,听到这话,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喜笑颜开道:“对了,娘娘还不知吧?这征讨鲁王的事情,已有转机了。”

    “是么?”善词转着手中佛珠。

    冬藏点了点头,道:“奴婢听说,鲁王栽了跟头。朝廷兵马吃了败仗之后,鲁王本想继续南下,可是在途中却被另一队人马给截了,听说,鲁王的人死伤不少呢,就连鲁王本人,都差点作了刀下亡魂。”

    “听说,截断鲁王南下的人,是燕王。”冬藏继续道,“现在京城的人都说,燕王是救陛下于水火呢,还听说,陛下或许要请燕王镇压鲁王叛乱也未可知。”

    “——你说什么?”善词赫然抬首,瞪大了眼睛怔怔看着冬藏,眼里生出惊恐。

    她僵硬握着珠串的手一时失了力道,竟然硬生生扯断了珠串。

    哗啦一声,散落的佛珠如雨珠落了满桌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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