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中,善词木然地坐在正殿堂上的交椅上。

    面前殿门左右站着把手的兵卒,穿甲戴胄,执戟而立,面容冷峻若两尊门神雕塑,只有在殿内发出动静之时,他们的眼珠才会转过来,若无别事,森寒地盯上一眼后,便又会挪开,继续如两尊假人般镇守在门前,寸步不离。

    燕军从十一月初一这日未正开始发起总攻,到攻破京师大门,只用了三日不到。

    坐镇城门的主帅,顾皇后之父嘉侯战死之前,把自己最信任的精锐残部派往皇宫镇守,力图保下皇帝性命,但也只比京师大门失守多用了一天,燕军便击破了延庆帝最后的防线,凛凛铁骑潮水般地向内宫涌进来,在半天之内,便将整座皇宫控制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从那日起,甘泉宫便被这群燕军所围困,到今日为止,已过去了数月。

    延庆八年的新年之初,没有往年迎新年的热闹气氛,有的只是肃杀之气。

    后来的那段日子,她被困在宫中,每日都能听到内宫各处传来惨绝人寰的哀嚎。

    围困的兵卒不放她出宫,也从不与她言语,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不知道如今甘泉宫外的皇宫中究竟成了怎生可怖的炼狱之景,但她也猜得到,以裴沉昭的阴狠,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宫中人,定是一番肆意屠戮泄恨。

    数个月过去,她困在这孤岛般的宫中,不知外面的情况。

    她不知道裴元渡还活着没有?

    后妃们,还有宫中的孩子们又如何了?

    自己的死期又会是什么时候?

    最坏的结局善词已在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所以相比最开始的惶惶,现在的她心底反倒多了一丝坦然安定。

    唯一令她感到困惑的,只有裴沉昭暧昧不明的态度。

    从裴沉昭攻进皇宫开始到现下,已经一个月了,按当初他对她的恨,善词以为他在攻进来的不久后便会来找她寻仇,可自始至终,她没有见到过裴沉昭,他从未露面。

    在燕军包围甘泉宫时,她还想过自杀,可是白绫刚悬上去,便有燕军冲进来控制住了她,不叫她寻死,后来囚禁她于此,还会每日送了吃食过来。

    这些事情,若是没有裴沉昭的授意,是万不会有人敢作如此举动的。

    一时间,善词倒开始有些糊涂起来。

    裴沉昭是不要她死?

    还是说,他想养着她,慢慢钝刀割肉地折磨,让她生不如死?

    就这样提心吊胆的围困了数月之后,除夕一过,到如今,已是延庆九年的三月,又是春天了。

    “娘娘,今日的饭食已经送来了。”冬藏端着两碗饭,从殿门外走进来,看向呆坐在主位上的善词,“用膳吧。”

    甘泉宫的人早已经被换过一遭,与善词同留在甘泉宫内的,唯有一直贴身伺候的冬藏一人。

    至于别的人,是生是死,善词一无所知。

    善词望着店门外玉兰树上新结的花骨朵,静静点了点头。

    冬藏把饭菜摆在内殿的桌上,待善词坐下,便想伺候她用膳。

    善词却拍了拍身边的凳子微笑道:“别伺候了,就你我二人,没那么多规矩,一处吃吧。”

    冬藏怔了下,还在犹豫,却又听善词道:“当初宫里人都在往外逃的时候,你也有机会,也不知道跑,留在这里傻傻陪我,咱们俩,也算是共生死的人了,坐吧。”

    冬藏抬眸,望着安静坐在桌边拾筷用膳的善词,眼眶红了红,便还是依言坐到了善词身边,端起饭碗。

    “这几年娘娘待我很好,我不想离开,若是我也离开,怕是没人能护着您了。”冬藏默然吃了口饭,“奴婢知道您与燕王……曾有过节,如今他回来,不会让您好受的,我想护着您。”

    “且奴婢是孤女,就算出了宫,也已经无处可去。何况如今燕王刚攻进来,外面的局势,怕还不如宫中。”

    善词默然听着,心下也有些颤动。

    她夹了一筷子菜咽进口中,却如吞糠。

    自从当年被自小伺候的贴身侍女春种背叛过后,她便不太敢再轻易信任旁人,后来身边伺候的人兜兜转转换个不停,对于这些仆从,她便也不再跟从前一般交心,到如今听见冬藏这推心置腹的话,还是禁不住有所动容。

    善词放了筷子,抬手握住冬藏的手。

    冬藏微微一怔,抬眸,便对上善词一双温柔坚定的眼睛。

    “莫要担心,我会护着我自己,也会好好护着你。”善词眯眼笑起来,眼底流光溢彩。

    冬藏一霎经有些呆住,这些天,贵妃总是一脸默然哀愁,已经许久不见她笑了。

    “若是寻仇,冲我一人来就是,我不害怕的。”善词轻轻笑着,似乎说的是别人之事,“当日陛下不肯听我一言放权给他,今天的局面,我早已预料到,有准备。”

    “娘娘不担心燕王就这样一直圈禁您到老么?如今甘泉宫如铁桶一般,咱们什么也不知道,奴婢担心……”

    “已经发生的事,就别再担心了,最坏,也不过就是生不如死罢了。”善词莞尔,拍了拍冬藏的肩膀,“我也不是死人,我会反抗,我会尽力护着自己,所以在此之前,咱们吃好睡好,顾好自己,别想太多。总之,活着才看得到希望。”

    善词的声音轻而温柔,如一只厚实温暖的掌心抚在人心头,冬藏这才觉得自己略略镇定了不少,遂点点头,坚强起来:“娘娘,我知道了。”

    主仆二人会心一笑,给彼此安慰鼓气,又各自默默吃饭。

    每日门外燕军送来的饭菜虽说菜色不怎么样,但还算干净丰盛,起码能够果腹。

    刚开始的时候,冬藏害怕这些兵油子送来的吃食有毒,不肯让善词用,但善词倒以为如今裴沉昭回来,她最轻松的结局反倒是一死了之,若饭菜有毒她一命归西,倒比活着省心些。

    吃了这数月,倒也没什么问题,冬藏便也渐渐放下戒心,同善词一道吃。

    主仆二人饭尚未吃完的时候,门外便传来一阵动静。

    善词敏锐抬眸,就望见一个带刀穿甲的兵卒从外跨进来。

    善词脸色一沉,当即放了筷子,把还未有察觉的冬藏手腕一拽,把她拖到自己背后护着,谨慎地朝着殿内退了两步,沉声问:“何事?”

    这些看守在殿外的燕军应当是收到过叮嘱不得轻易踏进内殿,所以除了平日送饭或是听到内殿有何异常动静之外,向来不会轻易进到主仆俩起居的内室来。

    现下这个兵卒忽然带刀而来,善词不免警惕。

    “善贵妃,卑职奉燕王命,代皇后向您传话。”那面容森寒的兵将冷不丁道。

    这应当是裴沉昭身边的人,瞧他的装束,倒是与外面那些素日把手殿门的人不同。

    “皇后?哪位皇后?”善词护着哆嗦的冬藏抵在柱子前,谨慎地问。

    与世隔绝的这数月,外面的消息善词一概不知,也不清楚燕军攻城之后,这延庆朝有无改朝换代,如今的皇后,是旧人,还是新立?是裴元渡的顾皇后,还是裴沉昭的妻子?

    “自然是嘉侯顾氏的皇后。”兵将冷言。

    此言一出,善词心里属实一惊。

    顾霜还为皇后,那就意味着,裴沉昭攻下京城以后,并没有将裴元渡从帝位上拉下来,也并没有杀他,没有自己直接登基。

    他竟然留着延庆一朝帝后的性命?

    这一刻,善词心里说不清是忧是喜,她本以为凭裴沉昭狠厉的个性,会在回来之后一一清算裴元渡及他身边之人,可这数月,他竟然留着裴元渡的性命。

    是他仁慈?不,不可能的。

    凭她对他的了解,留着性命,只不过是为了慢慢折磨,就像猫抓住耗子,总要折磨戏弄一番,方可将之生吞入腹,否则,哪能让这猫得了趣味?

    善词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后跟爬上背脊,她抓紧了冬藏的手,却感觉到自己手心里冷汗在冒,稳了稳心绪,方硬声问:“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后娘娘请您现下前往凤仪殿一趟。”兵将冷淡道,“贵妃,请吧。”

    “现在?”被关了数月,现下突然听到自己能够离开甘泉宫的消息,善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出反常,娘娘别去!”冬藏拼命拉着善词的衣袖摇头。

    善词看着冬藏,又望了眼铁面冷眸的兵将,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好,我即刻就去。”

    “娘娘!那我陪着您!”冬藏见劝不住,连忙要与善词同行。

    来传话的兵将却把佩在腰上的剑拔了寸许,锋刃寒光一现,他冷冰冰警告:“请贵妃一人出甘泉宫,不得随行任何人!”

    “冬藏,你在宫里等着我回来,我会没事的,放心。”善词安慰似的望着一脸焦灼的冬藏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后,便扯下了她紧握自己衣袖不放的手。

    “带路。”

    善词冷言,随即抬手从容地抚了下鬓发的散乱出,整顿仪容,背脊挺直地朝殿门外的方向从容走去。

    前来传话的兵将把抽出寸缕的剑当啷一声重新丢了回去,旋即跟在善词背后一道离去。

    徒留冬藏一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望着善词那逐渐远去的瘦削背影默念祈祷她平安回来。

    走出甘泉宫,宫门外已经有四个兵卒抬着一顶小软轿等候在此,像是专程过来迎接的。

    前来传话的兵将站在善词背后冷声:“贵妃,请上轿。”

    善词回眸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是依言躬身上了这顶小轿。

    待她坐稳,轿子便平稳地被人抬了起来,开始前行。

    约莫走去出一射之地的时候,善词按捺着心里的不安,掀起较帘的一角悄悄往外看去。

    来传话的兵将还是寸步不离跟在轿子边,但倒没阻止她掀起帘子往外探看。

    见他不阻止,善词便也大胆了些,继续望着外面的景象。

    轿子的确是朝着凤仪殿的方向而去,没有将她往别处带。

    轿子外头,还是熟悉的长街,熟悉的宫廷景象,与往昔善词印象里并无什么不同,像是宫内从没发生过叛乱一般。

    唯一令人感到些许不安的,就是这宫中太安静。

    简直可以说是寂静。

    往凤仪殿去的路程走过了大半,除了随行的这些人,善词再没见过长街上走过任何一个旁人。

    好像行走在这偌大宫殿内的,就只有他们这六人而已,旁人似都人间蒸发了般。

    这被平静表象所掩盖住的前情,善词不敢去想。

    一直走到凤仪殿门前,轿子终于停住。

    善词坐在轿子上,一时先不敢轻易举动,直到外面的人发话。

    “贵妃娘娘,请您落轿。”是那个兵将的声音。

    善词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躬身出了轿子。

    凤仪殿恢弘大气的殿门还如往昔,只是也跟善词一路行来的其他宫殿一般凄清安静,萧索无人。

    兵将望着善词,冰冷道:“娘娘,皇后娘娘在内殿候着您,您进去吧。”

    善词警惕望着他:“我一人?”

    “是,这也是燕王殿下的吩咐。”兵将不带任何情感冷森森回答,“娘娘请进吧,里面,有一份燕王送您的礼物。”

    “礼物?凤仪殿乃是皇后的寝宫,燕王要送我礼物,何必将我带到此处?”善词凛声质问,“凤仪殿里面到底是何情形?有何事冲我一人来便是,何必做出这许多花样来?我要见燕王!”

    “燕王此刻不在宫中。至于王爷送您的东西是什么。”兵将却没有多话,只是按剑站在一旁板着面孔说,“您进去便知。”

    这凤仪殿从前善词来过无数回,可这一次,望着这静谧的宫宇深深,她第一次有了不安。

    裴沉昭大费周章地将她软禁了数月,现下又把她弄来顾霜的凤仪殿中,可想而知,这里面等着她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娘娘,请吧。”见善词颇有犹豫,传话的兵将声音严厉了些,带着些逼迫的意味。

    此刻已别无他法,如今整座京城都在裴沉昭的控制之下,如她,也不过是被牵着线的木偶,只能对他人的喝命听之任之。

    善词攥紧了手心,举目望了一眼凤仪殿高悬的牌匾,跨步朝内殿的方向走了过去。

    她刚走进门中,背后便传来沉重的关门声。

    善词旋即回头,可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凤仪殿左右的宫门便严丝合缝的关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紧接着,门外传来清脆的咔哒一声,似有人从外将门落锁了。

    善词背后冷汗岑岑,无奈只能回头,硬着头皮听那兵将而话朝凤仪殿的内殿方向走。

    明明是白日里,日悬中天,朗朗明辉,可她却觉得自己障目般地行走在无边夜色里,处处都是陷阱,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凤仪殿外殿无人,也无人声,除了偶尔几声鸟鸣,就只有善词的脚步声回旋在这偌大的殿阁内。

    平素伺候在殿中的宫人们早已不见踪迹,善词越过了前殿,朝内殿的方向走进去。

    “皇后娘娘?”她低声试探地询问了一句,可没有任何人回答,甚至因为宫殿太过空旷,她的声音传来回音,一阵阵的,飘忽如鬼魅。

    善词朝着里间的方向慢慢走去。

    慢慢地,她耳朵忽然敏锐捕捉到一丝诡异的声音。

    好似是人的声音。

    脚步停住,善词提起防备之心,整个人的精神近乎绷紧到了极限,现下,但凡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足以让她整个人炸开。

    她屏息站在原地,仔细寻觅着方才听到那一丝动静的方向。

    过了阵,她判断出来,声音的确存在,且就在内殿最深的暖阁当中。

    这一刻,担惊受怕到极限,反而触底反弹生出了愤恨。

    她偏生要看看裴沉昭给她的所谓“礼物”,究竟是何!她偏生要看看,他准备开始怎么刺激她,如何折磨她!!

    勇气顿生,善词加快了步子,朝着那声音逼近。

    随着距离的接近,她也越发听清了那暖阁内传来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是女人被凌辱的细碎哭声,混杂着男人愉悦的呻-吟。

    等意识到里面可能在发生什么的时候,善词人却已经抵达了暖阁内,看清了眼前正在发生的残酷景象。

    哪怕是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可看到这刺眼的双龙戏珠一幕,善词还是忍不住反胃起来。

    寂静暖阁内,善词闯入时,春色正浓。

    顾皇后玉体横陈,被两个陌生男人压在身下肆意大笑着玩弄凌辱,喉咙里含着断断续续的细碎而绝望的哭声,而顾皇后之子,五岁的太子裴瑛祯,此刻就痴傻地坐在地上,望着床上那双龙戏珠的一幕,懵懂无知的稚儿似乎还不明白母亲被两个陌生男子压在身下做些什么。

    望见这惨绝一幕的瞬间,善词几乎作呕。

    先是惊啧,而后心底便升起一股腾腾怒火。

    她跌跌撞撞连忙上前,一把搂住了坐在地上望着床帏发呆的小太子,死死捂住了孩子的眼睛不让他再看眼前的画面。

    顾皇后和床上的两个男人也听到了动静,举目看过来。

    顾霜满是伤痕血迹的脸上露出绝望悲戚的神色,而另外两个男子却好像无事发生一般,继续对顾皇后进行着欺凌。

    善词将孩子迅速抱到屏风外安全的地方后,环顾左右,取了一个细颈的瓷花瓶。

    小太子呆呆的,像是被吓坏了,连哭都不会哭了,只望着善词磕磕巴巴问:“善娘娘,那些人是谁,为什么欺负我母后……”

    善词心扑通扑通跳着,她沉下心,摸了摸瑛祯的脸,安慰道:“没事,善娘娘来了,太子殿下,你在这里不要乱动,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知道么?皇后娘娘会没事的,你听话。”

    小太子愣愣点头。

    善词握着那花瓶,深吸一口气,重新走进了暖阁。

    踏进暖阁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任何迟疑,拎着花瓶便上前,不管不顾地朝着其中一个欺凌顾皇后的男人头上狠狠一砸——

    男人痛叫一声,下意识想要还手,可看到善词的脸,却又像在顾虑什么,没有动手。

    “滚!!!”善词趁机扯了张毯子披在顾霜光裸的肩头,然后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指着那两个男人,“滚出去!!!”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竟然真的取了衣衫穿上,从内殿出去。

    善词只觉得一颗心几乎从嗓子里跳出来。

    从这两个男人依言走出去的一瞬间,善词就明白了,这是裴沉昭故意要让她看到的。

    就连今日奸-淫顾皇后的两个人,也是裴沉昭寻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善词亲眼看到这一幕。

    也许是恐吓她,也是故意恶心她。

    一股潜藏在心底许久的恨意陡然重新出现,刚才看到顾霜被凌辱的那一瞬,她便又回想起当初委身在裴沉昭身边那些痛苦非人的日子,那些在他身下被迫承欢的日子。

    顾霜曾陷害她失宠于裴元渡,可今日看到顾霜造此凌辱,善词心底却一点也不觉得痛快。

    这只会人她想起,曾经在裴沉昭身边为太孙嫔的自己,也曾是如此被人凌辱着。

    顾霜牢牢地扯着毯子包裹住自己光裸的身体,浑身颤抖,脸色苍白,在见到善词的那一刻,似再也承受不住这一切,崩溃地投进了善词的怀中放声痛哭哀求:“……善词,过往是我对不住你,但瑛祯是无辜的,我求你,你带他离开凤仪殿。我知道,燕王不会杀你的,你带着瑛祯,他或许才能有一条生路,若是跟着我和陛下,他活不了的,他才五岁啊!善词,前日我女儿已经死了,我现下只有这一个孩子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带走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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