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一晃一晃地从黑暗角落里侧身出来,一脸傲娇,“纪大人找我干嘛?”

    他还在因为纪容棠不在意他的关心而置气,并没再走近,但狡黠说的眼光却很诚实地偷偷往她身上瞟,想看来人到底有几分诚意。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竟然一分也没有。纪容棠只是来确认他有没有安分待在牢房,丝毫没有感谢那晚他帮她包扎的意思。

    “不如纪大人天每天来看一眼好了,省得我哪天又跑了你还不知道。”

    “这倒不必,我去过玄风堂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裴千尘是你父亲吧?”

    其实纪容棠并不太知道裴千尘这个名字,只是从前隐约听说过是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且玄风堂的小厮提起裴珩的时候也很熟悉,那么按照同姓氏和相差年纪推算的话,也许就是他的父亲或者叔父。

    裴珩的眼神略有停顿,她猜得很对。除却一点,裴珩是随了母亲姓的。所以,裴千尘其实是裴珩的舅舅。

    上次为了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掩盖得更真实,才将玄风堂抛了出来。可如今,经历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不想再骗纪容棠了,他想出狱以后还能跟她做朋友,用清清白白的身份。

    而且,他也不再执着找回娘亲当掉的那颗红宝石,更没有哪怕去偷去抢也要想尽办法得到的想法。裴珩原本觉得娘亲不在了,至少还能凭借此物与父亲相认,但现在他只希望与王益平离得越远越好。

    见他没有反驳,纪容棠以为自己是猜对了。就不多避讳地接着问,“他们说你不是镖师,但身处的环境也会让人耳濡目染,你应该听过、见过很多不同寻常的人事物吧。可认得这是什么?”

    她小心从袖中掏出那包紫色粉末,放在裴珩眼前。虽然牢房有窗,但是光线还是很暗,隔着铁栏,裴珩看不清楚,便托着纪容棠的手,往自己面前又拽了拽。

    本能想躲开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可又怕手上的东西洒了,只好僵着手心,一动不能动。但仍不忘记提看得认真的裴珩,“有毒的,不要上手碰。”

    “知道有毒你还这样揣在身上?”他好像越来越关心纪容棠了,这种反应是下意识的,是不由自主、是不能自控的。

    “遇水才有毒。”纪容棠大概说了一下白日那具尸体的检验结果,她觉得既然想问别人,就得把问题相关的情况都交代一下,不要漏了任何一个因素。

    果然在提到安阳的时候,裴珩脸色肉眼可见地严肃了下来。他把自己的囚服一把脱掉,翻出相对干净的里面,取了一点粉末,加水倒在上面。

    “喂,那是有毒的!”

    像是没听到纪容棠的叮嘱,待粉末彻底晕开后又拿到窗边,借着刚露出的月色细细观察,最后还放到鼻子前嗅了嗅,“苹果。”

    “什么?”

    “这上面有很淡很淡的苹果香气。”

    裴珩的每个感官都极为敏感,他小心翼翼走过来递到纪容棠面前,示意她也闻一下。可纪容棠却顺着他举起的胳膊,看到了他精瘦有型的上身和挺阔光润的胸膛。

    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坚实而饱满,每一处都彰显着习武之人的力道。与平日衣服包裹住的模样大相径庭。

    以前还是女儿身面世的时候,她见过的男人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后来进了大理寺,每天都在男人堆里,她更是谨慎万分,避免任何人的一切多余接触。

    而像裴珩如今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触碰,根本就是她从不涉猎、也没设想过的领域,比任何连环案都让她棘手。倏地就移开了眼睛。

    “我小时候很爱吃苹果,舅……父亲就曾跟我说过如果遇到有苹果香气的紫花一定不要碰,那是有剧毒的北疆霭藤草。虽然叫草,其实是一种暗紫色的花,花蕊呈黑色。每次下过雨后,霭藤草周围的草丛都会被它的毒液腐蚀大半,但却没有一点腐烂的味道,反而是果香扑鼻。”

    纪容棠在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的时候,也想起前日祭拜哥哥时,留了他最爱吃的苹果……他来倒是有相同的口味。

    “这种霭藤草易得吗?如果人中了它的毒,会有怎样的表现?”

    虽然最终结果肯定是死,但是中间的过程也有参考的必要,她希望能从中找到可以关联凶手的蛛丝马迹。

    “暮霭,是日落黄昏之际的彩云变幻,本来就是短暂、转瞬即逝的。所以你应当可以想象叫这个名字的霭藤草毒素发作必然也是极快的,如果是误食这种直接进入身体的方式,死亡来临甚至超过半刻钟。”

    “霭藤草虽然多产于北疆,但是适应环境的能力顽强,我父亲多年前就在淮安见过,不然他也不会知道这么详细。你带来的这些紫色粉末,应该就是晒干的霭藤草花瓣研磨出来的。”

    裴珩说得很认真,“而且它并非只有遇水才有毒,无论是鲜花或者粉末,长期依附在人身上的话,会使人目眩头痛、食欲不济,再进一步便会失眠梦魇,出现幻觉,甚至忘记自己是谁。最终耗尽精神而亡,挺残忍的,也挺折磨人的。”

    一定得有极大的仇怨才会用这种法子,就比如杀子之仇。纪容棠几乎是认定了安阳要用这种毒药对付公孙觉,只差证据。

    安阳的公主府进不去,那么就要在她的目标之地找线索。只是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渗透到铜墙铁壁般的太子府呢?

    每日出府采买食材的后厨?偶尔登门拜访的幕僚?……

    她想得出神,没听到裴珩喊她,无奈裴珩只好伸手拽了拽她的胳膊,“我说,总得给我一件新衣服吧。”

    纪容棠转头看见他正拎起那件沾有霭藤草、团成团的囚服,向自己晃,是得换一件。刚要吩咐陈向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改变了嘴型。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和你约定五月初五交易红宝石的人,真的存在吗?”

    纪容棠回来路上想到验证裴珩是否说谎的方法就是坦诚相见。

    “五月初五,我会带着这条项链替你去玄风堂会面。如果没有人来,我就会跟太子说明,关你到最深处的地牢去,并且锁链加身,永远不会放你出去。因为孙兴曾说过,王益平是在听说了你到处打听、且不惜代价要得到红宝石之后,才决定杀人嫁祸于你的。”

    她轻轻扯动衣领,翻出那条瑰红宝石做的项链,定定审视着裴珩。

    “你看清楚,这颗是你想要的吗?你早就认识王益平了对吗?”

    裴珩快速眨眼,紧盯着纪容棠手中晃动的项链,神色愈发严峻。他一直苦苦找寻的红宝石,的确不是深红色的光泽,而是淡粉色的。这个最鲜明的特点是前些时日舅舅才告诉他的,就在他越狱后跟纪容棠约定办私事的那几日里,他跟舅舅见面了。

    裴千尘自然是知道妹妹跟王益平之间的事,也知道王益平如今身份显贵,绝不可能认下这个乡野儿子。但他不知能阻止裴珩,比起别人告诉,不如让他自己亲手揭开,然后死心。所以当裴珩告诉他最近发生的所有事后,他也不再遮掩,将那段过往全部告诉了他。

    这么多年,他早已把裴珩当作自己亲儿子看待,如今疼爱的妹妹走了,他更是不能允许裴珩再出丁儿点事情。便提早就约定要裴珩每隔半月便寄信回去报平安,哪怕晚一日,他都会找来京城。他害怕王益平为保名声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来。

    所以当迟迟未收到裴珩的书信消息回淮安之时,裴千尘就坐不住了,直接杀到了京城。

    而裴珩被关进大理寺,自然就错过了寄信的时机,只好算着日子逃出来,回舅舅早交代好的那间客栈等待舅舅找来,再当面解释。这也是为什么他敢将救命的药藏在客栈水井中,且即便他消失好几日、药瓶仍一直在的原因,那间客栈实际上也是裴千尘的产业,找人代为经营罢了。

    裴珩收敛起一切神情,宛如不会呼吸的雕像,只有那双在暗室里依旧幽幽发光的眸子,告诉眼前人他还在思考。

    其实有了孙兴的话,以纪容棠的聪明头脑,必然能猜到他与王益平之间是对立的,至少王益平单方面是要置他于死地的。而她一直想将监察御史和祭酒案子的幕后黑手、王益平揪出来,所以才会对自己有所容忍,希望能从自己身上再找一些有用的信息。

    裴珩到此时才算是终于想明白了,并非他有什么特殊的魅力,能让纪容棠跟越了狱的自己做交易,只是纪容棠怕他带着跟王益平的秘密一走了之。

    他心中忽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但这种苦涩又很轻,像春日绵软细雨,悄悄滴落在湖面上,仅管无声无息,却也能激起层层涟漪。

    他从未以诚相待过,何故要求别人有什么真感情呢?而且,若纪容棠跟每个犯人都如此破格相处,也就不是自己心中那个公道正直、独具风华的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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