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容棠方才还只是八成猜测,如今看沈福的反应,已经十成确信了。

    道理很简单,在整件案子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的切入点都是纪容棠,她有罪也好、清白也好,所有的线索都在往她的方向去查。

    但太流于表面的东西都有诈。她应该早些意识到的。

    凶手千方百计盗用纪容棠的名字布局作案,就是让所有证人都记住这个名字。这样就势必会出现当场指认的环节,可真到那个时候,犯人又要如何自圆其说呢?

    答案只能是不攻自破、被人当庭拆穿。因为如果犯人真的会易容之术,去醉仙楼的时候一定会闹出动静,才好让大家都记住那张脸。不可能出现每次都背着人把碧桃接走的戏码。

    所以,真凶做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让人极尽可能地去发现纰漏、去破解隐情。即使在沈牧一不做二不休,完全剥夺纪容棠为自己取证辩解机会的情况下,也要有人能想明白,纪容棠是被人陷害的。

    至于被谁陷害的,自然要由数项罪证指向的凶手沈福来出卖,而人选非他最听话的亲叔叔莫属。

    再从这个角度往回看,就会很清晰地得到一个新方向,此案真正想要谋害的对象,先是沈牧,而后才是纪容棠。

    沈牧身居要职多年,朝堂上不免与人磕磕绊绊,但要说谁敢把栽赃嫁祸这一套用到任大理寺卿的他身上,只能是同样熟悉查案流程、并且与他有直接利益冲突的大理寺少卿齐玉了。

    在纪容棠的印象中,齐玉一直是个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人。他原是丘州汝留县县令,因一次带头抢洪,成功救下近百家乡民,而被越级提拔。后又政工显著,再次升任至京城。

    但一次到齐玉家做客,纪容棠却偶然从其妻子隐晦言语中听出他名不副实的本相,那些令人引以为傲的利民政绩竟都是他抢了别人的功劳。

    然他进入到大理寺后,却没能再次凭借突出的交际手段赢得沈牧的赞赏。经常给他指派的案子都是没头没尾、干了也捞不到一点儿油水的陈年旧案。直到破案神速的纪容棠出现,这些看着就闹眼睛的卷宗,才一点点转移到纪容棠那里去。

    齐玉自此变得越来越清闲,甚至可以说越来越没有存在价值。在前冲锋陷阵的有纪容棠,在后坐享其成的有沈牧。唯独他,只剩一个少卿虚名,无人信服。

    齐玉知道沈牧是在大理寺一人独大得太久,不习惯、也不想身边的二把手交椅有人坐。那么干脆就连他的位置也不要坐好了,全部让给自己。

    他想过拉拢时下炙手可热的纪容棠,以为她也是跟自己一样的聪明人,不会止于现状。不料纪容棠竟油盐不进,就一门心思扑进案子里,别的什么都不想。只好一并铲除。

    沈福艰难蹭到纪容棠脚边,沾泥混血的手一把拽住她裤腿,目光纠结、又不可置信。很想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但内心仍抱有一丝侥幸幻想,她也许只是信口胡诌,想诈诈自己。

    为避免事情败露,他与齐玉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是在半个多月前正式布下此局后,就没再见过一次。纪容棠凭何会发现?

    “我去过你家,见过你妻子,她戴了一个很漂亮的银镯子,好像……”

    纪容棠故意拖长声音,观察沈福瞳孔的变化,直到快扩张到双倍,她才继续说道。“她好像有身孕了吧。”

    任何事物之间的联系,都可以从其细微变化之处探寻得到。在沈福和齐玉之间有一个变量,那就是沈福的妻子,她口中那个往家里捎带过东西的人很有可能就是齐玉。而齐玉去沈福家一是表示诚意,二则是找出沈福可拿捏的地方。

    纪容棠回忆起沈福妻子身上不协调的地方,除了妻子手上戴的银镯,还有就是她做过一个托肚子的动作,这是很多有身孕的人都会下意识有的举动。

    沈福曾有一个六岁的儿子,一年前不幸染病去世,这不是什么秘密。沈福今年三十有二,妻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能再度有孕实属不易。沈福没有道理在这个时候,还赔上性命帮别人做事。除非他自己也有仇恨在里面。

    “你为什么恨沈牧?”

    闻言,沈福紧攥的手掌终于僵住,顺着纪容棠裤腿一点点垂了下来,砸在地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纪容棠以为他还会犹豫一番,没想到他再次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已填满了怒火和愤恨。“他害死了我的儿子,难道他不该死吗?!”

    “我帮他收拾烂摊子,最后报应却只还到我身上?天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我偏要他所在乎的一切也魂飞魄散!”

    “你儿子不是染了病吗?”

    “对!但病源就是因为他!还记得孙兴吗?那个让我埋了的尸体。每次他搞死了人都叫我去处理。去年有个身上生疮的,没熬过去死在了狱中,沈牧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就让我装进桶里带出去扔了。”

    沈福提起故去的儿子,眼睛里的血丝愈发甚红,爆裂交错在一起,很是骇人。但若仔细看,就会看见怒瞪的眼圈下,还有悔恨的湿气在渐渐荡开。

    “那天我本准备好休假回家,硬是被他喊了回去。然而等我好不容易埋好尸体回了家,却……却把那病秧子身上的病毒也带了回去。小孩子不皮实,跟我玩了一会儿就开始咳嗽、起高热。我赶紧出去找大夫,回去一看,儿子竟已经满身脓包,大夫当即就被吓跑,说是得了牛痘,根本治不了。”

    “沈牧那个狼心狗肺的老家伙,知道了缘由非但不补偿我,还当无事发生一样,我儿子头七都没过,他拉一群人出去喝酒庆祝圣上赏赐。不过也好在那次他酒后吐真言,不然我还当傻子给他卖命呢。”

    “有人想巴结他,顺口也夸我了一句好。他却说我不行,说我所有的价值都只有在狱头这个位置上才能体现。这不就是让我永远做跟在他屁股后面吃屎的狗吗?!”

    沈福越说越激动,竟直接吐出一口黑血来。浓稠的血迹蔓延到下巴,他用袖子一蹭,结果却胡乱了半张脸都是猩红。

    纪容棠仔细过了一遍沈牧在公堂上审讯她时昭然若揭的心思,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的。遂冷静发问,

    “但沈牧在这件事上也不清白。难道是沈牧想到陷害我的法子交由你去做,没想到你却跟齐玉来了一出反间计,直接把他装进来了。”

    “哈哈哈,怪不得他要除掉你。”沈福突然放声大笑,“你还真是聪明,有你在,齐玉一辈子也别想坐上那个位置。”

    齐玉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是说你有能指证他、来保自己一命的证据?”

    纪容棠看着发疯的沈福,只觉得他跟沈牧都是罪有应得。还想用儿子的死给自己换好处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就想快点结束对话。

    “都没有。但他答应我,判刑后偷偷会放我走,就像我之前帮沈牧处理的那些人一样。”

    纪容棠稍显一顿,低头看沈牧的眼神意味深长,但终究是没说一个字就走了。

    难道沈福不记得,他处理过的那些人,可都是死人。

    她快步往外走着,一推门险些撞到了候在门口的裴珩。

    “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看看了。”

    裴珩上下打量着她,怕她在里面有什么事。直到确认无碍,才兀自点点头。纪容棠不免觉得好笑,现在被锁起来的人是沈福,她怎么可能还会受伤。但方才沈福拽她的动作有些大,后背的伤口好像扯开了一点,这会儿再感受一下,还真有点疼。

    她不自觉动动肩膀,却被裴珩一眼看穿,直接抬手覆上她的后背,轻轻探索有没有哪里的纱布不平整。“需要重新上药吗?”

    “不用!”

    纪容棠果断回绝。一想到昨晚整个后背,就像个大开的砧板一样暴露在裴珩面前,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热了起来。

    “我得赶快把案子写下来,好跟殿下禀报。”

    说完便小跑着回房。裴珩跟了几步,亲眼看着她进屋,就也往外走了。大理寺可没有他的廨舎,他得回客栈休息去。

    这两天确实挺累,裴珩几乎是一直没合眼,本想倒头就睡,没想到舅舅竟早已在房中等候多时了。而且神色忡忡,似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珩儿,那位纪姑娘是何许人?你了解多少?”

    原来是盘问这些事儿,裴珩揪起的心瞬间松了下去,悠悠坐到圆凳上,倒了杯茶才开口,“舅舅,她肯定是清白人家的啊,你也看到了,那么正直的一个人。”

    他知道裴千尘这样的江湖人士,总是看重名誉清白这一类的外在东西,索性直接挑他想听的说。可裴千尘听完,脸上的肃穆仍丝毫不减,看得裴珩有些发懵。

    “纪姑娘人品行事自然没得说,我在城中几日也听说了不少她的斐然传闻。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冒险扮做男人在外做事?还当了官。她难道不怕纸包不住火的那天,会被抄家灭族吗?”

    见裴珩听进去了,裴千尘接过他手中的茶盏,继续说道,“她必然有比隐瞒女子身份更大的秘密,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得光。”

    这些话,裴珩自己也想过,“可能是想施展抱负吧,她很聪明,很会破案。就像你们都有侠客心肠一样。”

    裴千尘轻轻叹气,“舅舅还是替你查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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