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太记得是怎样拖着不断流血的身子回到舅舅家,只知道再睁眼时,床榻边是一脸担忧自责的舅舅,一旁圆凳上是早已累瘫的游叔。而我的上半身则被层层纱布裹得得像个粽子,稍一扯动伤口,都会牵连起每一根疼痛神经。”

    纪容棠抽出藏在被子下的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裴珩那双滚热紧实的手上。轻轻用力想握住,下一秒又赧然蜷起来。其实当得知是裴珩在紧急关头给凌霄通的信儿,纪容棠就已经不怨他联合裴千尘假意放出自己的死讯了。他暗中跟踪王益平的这一路,一定苦痛更多。

    “你怎么不养好一些再出发呢?”她没有直视裴珩,头依旧偏向墙面,但语气已然和缓下来,隐隐还带着心疼。

    聪明如她,这是已经猜出了自己后面的行动。直到她也在关心自己,裴珩心里升起暖意,俯身下去,主动拉住她半勾着的手,径直放到了自己的脖颈间,亦如当初第一次在公堂上被纪容棠识破谎言的模样。

    在这静谧的瞬间,彼此的距离仿佛被无形的红线牵引,紧密得令人心悸。一丝一缕的气息交织在空气中,紧张而微妙。每当呼吸稍重,那温热的气流便轻轻拂过对方的面庞,如同春风拂过含苞待放的花蕾,透露出无尽的缱绻与柔情。

    这个动作纪容棠再熟悉不过,是从兄长那里学来、检验犯人是否说谎的探脉络律动的方法,是她用过很多次、次次都成功的方法。但此刻,纪容棠搭在裴珩脖子上的寒凉如玉的指尖,正在一点点被融化,她感觉不到对方的脉动,只能听到自己快要冲出胸膛的心跳。

    一切好像回到原点,回到她与裴珩初见时,回到那个日光刺眼、但心境分明的午后。

    “我想见你,晚一天都不行。”

    裴珩定定说着,如水目光深深凝望着离他不过一拳距离的那张脸,那张无数个日夜、只要他一闭上眼就会浮现的那张脸。

    “为了尽快跟上王益平队伍的脚步,我只能不断地施展轻功,可那晚他们隔着麻袋一刀扎下去的是我的小腿,所以每跳跃一次,伤口就要撕裂一次。幸好有游叔给我塞的七七八八的药瓶,我才不至于变瘸变废。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四天后竟真的叫我追上了。”

    “于是我趁着休息的间隙,打晕了一个落单的侍卫,换上他的衣服,混进了队伍里。我本想找机会直接杀了王益平,但就在我准备动手的那晚,兰丹的卡末乞突然被抓进了军营。王益平偷偷去审,我就紧随其后,听到了他准备回翀州与你们决一死战的对话,便临时改变了计划,想将他的小命留给你。”

    “为什么?杀我哥哥的人是王隆。”

    纪容棠也转过头来,虽然眼神还是很闪躲,但也算能够正视他。

    “我想让你有筹码。你总不能一直顶着纪容棠的身份在朝做官一辈子,纸永远包不住火,若是陛下先发现了你的秘密,至少也让你有个免死罪的机会。”

    他居然如此为自己着想。纪容棠看着眼前那对真挚含情的眸子,心中涌动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感动。这种情绪起得很急,急到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已然微微发酸泛红。

    “虽然我更想你抛开这些烦恼,直接和我这个‘死人’远走高飞。但我知道你的性子,要你一句解释没有的离开,简直比登天还难。”

    裴珩的眼神仿佛是春风拂过碧波荡漾的湖面,细腻而深远。流转过纪容棠如墨的发梢,又掠过她如玉盈润的容颜,最后落在她羞怯动容的眼眸深处。他始终噙着柔情的笑,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由心而生。

    纪容棠越看越深陷,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裴珩的,不想原来竟是他了解自己更多。“谢谢……”纪容棠小声嗫嚅着,“谢谢你帮我找回哥哥的玉佩。”

    也谢谢你时刻记着我。

    她滑动搭在裴珩颈间的手,颤抖指尖缓缓上移,像蜗牛攀爬,细腻而谨慎,一点点攀到了他线条清晰的下颚。沉沉目光也随着手指的滚动,渐渐凝聚在他那雕刻般俊美的轮廓上。

    也许是肌肤间温暖的触碰,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正在这细腻的互动中渐渐向裴珩靠近,而且很快就要跟对方融为一体。

    裴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星光,心里也泛起情愫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久久难平静。纪容棠终于敞开心扉接受他了,隔在二人之间那道血亲之仇筑起的高墙也终于土崩瓦解了。

    他盼这一幕盼望了太久,心中的眷恋情意愈发浓烈,裴珩终于鼓起勇气,反握住那只娇嫩柔荑,放到自己唇边轻盈一啄。仿佛在亲吻一件极其珍贵的瓷器,生怕太过用力而使之破碎。

    “不,是我要说谢,谢谢你成全我。”

    次日清晨,曙光微熹,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幽静的房间内。素色的帷幔随风轻拂,带来一丝丝清凉。竹席清凉,上面的薄衾微微皱起,似乎还在留恋主人的体温。

    案头的瓷瓶中插了几枝含露的茉莉,淡雅的芬芳在空气中悄然弥漫,虽为房中的难得静谧增添了几分生机,但也难以掩盖浓郁的苦药汤味儿。

    纪容棠起身下地,循着药味儿摸到桌边,拧眉闭目,端起碗一饮而尽。刚要咂掉嘴里的苦味儿,舌头上突然出现了一颗话梅,酸酸甜甜,叫人一下子就忘记了苦涩。

    “看来昨日那大夫给敷的药还不错,你都能自己下地了。”裴珩顺势接过药碗,笑着打趣她。

    “你不光走路没声音,怎么连推门都没动静呢?”

    “因为……你醒来之前我就在屋里了。”

    嗯?裴珩不是昨晚就回房了吗,还是她亲手关的门呢,难道自己记错了?

    见纪容棠不信,裴珩冲着一旁的案几扬了扬下巴,“若不然桌上的茉莉花哪儿来的?”

    “我估计再休息一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咱们如何去跟凌霄碰面?”纪容棠匆匆收回视线,一想到裴珩在屋里看了许久自己睡着的样子,明明还在清晨,面颊却顿时如同晚霞映照一般,染上一抹羞红。为掩心绪,她急忙转换话题以避尴尬。

    而且她也确实忧心。

    一方面是公孙觉御驾亲征,虽说许多隐患都已扫平,但毕竟刀枪无眼,只要是战场就不能掉以轻心。况且兰丹现在属于是拼死一搏,哪怕仅剩三分力量也要用作十成。

    另一方面就是姚谦昼,不知道他对王益平抱有多大信念,倾尽家财也要帮其组建精锐部队,光看昨日关押她的地牢,建造出来就是个不小工程,且石墙不新,一看就是早已筹备多年了的。反观凌霄的人数不多,可能还不及他们的一半,希望不要陷入危险才是啊。

    若是自己身份不曾暴露,她一定能为平定做出更大的贡献,而不是此刻在这一方天地里遮遮掩掩,使不上力。

    “不急,”裴珩拉着她重新坐下,“姚谦昼的藏身处离我们这儿并不远,待我们都调整好,我带着你半天就能赶到。”

    纪容棠这才注意到裴珩左小腿的裤腿比右侧空荡许多,看来是腿上还裹着纱布呢,怪不得他昨日在医馆多拿了几瓶药。

    “你是怎么知道姚谦昼躲在哪儿的?他中途偷偷去军营找过王益平吗?”

    “就是卡末乞突然被抓的那晚,王益平连夜带人跑了去跟姚谦昼汇合。一家子老老小小都在城郊以南的一处僻旧宅子中,那个眼角有痣的女人也在,但我记得她有个小女儿的,这次却不曾露面。”

    柳燕翎的女儿不满一岁,会把她藏在哪儿呢?除了王益平和柳香岚,她应该再没什么可信任的人了才对,谁能替她看顾好孩子呢?

    要么是他们还留有后手,要么就是怕女儿被连累,还想留下个活口。纪容棠不希望是第一种可能。

    “咱们还是今夜就动身吧。”纪容棠轻轻抚上裴珩的膝盖,“租两匹马或者一辆马车,去青州找陛下再调些援兵过来,我总觉得哪里不对,担心凌霄的人可能顶不住。”

    “好。”

    裴珩答应得很爽快,甚至有些宠溺。

    从这里到青州乘马车最快要一天半的时间。他的腿伤其实已经愈合差不多了,这一段路程只要不用走的,等到了也就没事了。只要确定一旦发生危险,自己仍有能力保护她,就一切都随她的就好了。

    而且纪容棠的精神状态也还不错,伤处都在上半身,并不会影响行动。他拿出放在柜子里的包袱递给纪容棠,“换上这身,我去准备马车。”

    包袱不算轻,匆匆打开,里面竟是两身素色的女装,就连鞋袜、兜帽都在。是了,顶着这张脸,她没法再穿男装了。

    时隔一年没穿繁复衣裙,纪容棠怎么看镜子里的自己都觉得怪怪的。可晚些回来的裴珩看见了,却是惊讶快说得不出话来。

    天水碧色的长裙随着她的转身而轻轻飘动,压褶的裙边好似半开的花骨朵,内敛不张扬,和她沉寂如水的性子一般。一头墨发简单挽起,只别一根素色银钗,却更显得她明眸皓齿、盼丽生姿。

    看着她徐徐走向自己,裴珩只觉得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乘着破晓时分的第一缕曦光,直直踏在自己心尖上。

    裴珩舔舔唇,不可抑制地滑动了下喉头,自己的夫人也太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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