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身前人岿然不动，一身玄衣迎风而立，袖袍翻卷，威风凛凛一如往昔。
从未觉得他如此亲切，多日来的思念，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楚悦眼眶一热，蓦然抬手，触上他的眉心。
刹那间他眉头轻蹙，她的指尖一阵酥麻，心尖也跟着一颤。
她情不自禁地一顿，瞬而继续动情地描画。
鼻梁高耸，人中浅淡，上唇薄削。
就连气息都如此真切。
楚悦情难自抑，又靠近他几分，低声唤：“衍郎……”
过分亲昵的称呼，携来她身上温柔香甜的气息，裴俨胸中几番激荡，愈发难以遏制。
理智快要消弭之际，他蓦地伸手一抽，绸布骤然松脱，露出她一双低垂的眉眼。
两颊晕红，上面隐有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汗。
肺腑之间，窒息之感愈发强烈，口干舌燥，五指微动，却还是不敢贸然触碰她。
楚悦终于适应过来，徐徐睁眼，迷雾般目光扫过他衣襟，重新看向他的唇，就要吻上去，身子陡然僵住。
胸膛紧贴之处，心跳如擂鼓，剧烈的震动仿似要穿透她的身体。
她迅速退开，看清他面目的一刹，只觉浑身的血都冲上头顶，头晕目眩，几欲晕厥。
竟是他，她竟然，险些吻了他！
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只觉手臂一紧，是裴俨迅速伸手将她副稳。
“你怎么样？”声音暗哑，略显焦急。
楚悦脑中一片混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快逃……
然而这副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绵软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
久久不能站稳，只能靠在他怀中，慢慢平复心绪。
世界仿佛静止了，唯有她纷乱的心跳，如急促的鼓点。
裴俨毫不错眼地盯着她，须臾又问：“你住在何处，可要我送你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楚悦感觉力量重回身体，拂开他手臂，站稳之后，转身欲逃，裴俨忙伸手，却只捉住她一只衣袖。
她逃跑不迭，他用力一牵，刹那之间轻薄衣衫便从她肩头滑下。
素衣半掩，雪白后背宛如凝脂，竟迷了人眼。
裴俨不敢多看，迅速错开视线，松开手中这一截恍若无物的袖口。
再抬眸，楚悦已经穿好衣裳，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跌跌撞撞跑远。
一头及腰乌发松松挽就，垂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摇曳生姿。
裴俨凝目望着她翩跹背影，忽见她身子一歪，瞳孔一震，正要上前，却见她迅速稳住身形，头也不回继续朝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楚悦一刻都不敢停歇，逃至寝殿门外，已是筋疲力竭，抬脚迈上台阶，只觉足心酸痛。
倚门喘息，犹觉惊魂未定。
悄悄地侧首，回望身后，想看看究竟是人是鬼，却赫然看见那人站在远处，毫不遮拦地凝眸注视着自己！
刹那间从头到脚，着了火一般地滚烫。
忙回首，一刻也不敢再停留，奔至后院。
裴俨驻足凝望她消失的地方，良久收回目光，手里白绸上犹带她身上薄汗，他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眸光愈深。
*
回房关上门窗，楚悦坐立不安了一阵，最终躲进了被窝。
想逼自己睡着，骗自己方才一切都是梦境，可那一刹听见的心跳，声声震耳，好似犹在耳边。
几日前还嘲笑他呆笨，如今竟对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真是羞死了。
好端端的，这人为何会来了陵宫？又何时离开？
兀自心乱不已，忽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白露叩门许久都没有回应，她情急之下破门而入，直奔内间。
轻轻地将楚悦的被子掀开一条缝隙：“娘娘，你怎么躲在这里？”
楚悦死死拉着被角，不想把脸露出来，嗫喏道：“没什么，方才玩的有些累了……”
白露“哦”了声，从上面望着她，蓦地两眼放光，看上去很是兴奋：“你猜方才我看见谁啦？”
楚悦一转眸，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谁……”
“大哥哥！”
方才她躲在一个假山后面，看见两人一马从山下走来，好奇之下便走近去看，竟是她认识的大侠！
白露兴奋地说完事情经过，却见楚悦毫不意外，反而脸还红了起来。
一边纳闷，伸手探上她额头，又嗖地抽手，皱眉道：“娘娘，你的脸好烫！莫不是方才出了汗，吹了风，凉着了？”
楚悦想到什么，一跟头坐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白露知道楚悦在担心什么，挑起眉头，得意洋洋地道：“我说我和姐姐在这里守陵，他只当我们都是宫女。”
楚悦松一口气，让白露给她端来水喝了两口，郑重地嘱咐道：
“一会儿你去告诉茯苓，明早他们若是要拜谒，便让她去接待。若有人问，就说我病了，不方便见人。”
白露连连点头，转眼又跑了出去。
传完话，她又跑去前院找到了正在练剑的晨风，缠着他学武功。
次日上午，裴俨果然去了寝殿，给玄帝上了香。
白露还问过晨风，得知他们此行前来，只是为了谒陵。
若真如此，那他们便会很快离开，楚悦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把自己关在房里，时时刻刻盼着白露回来，带来他们已经下山的好消息。
谁知傍晚，好消息没等来，老天爷却下起了雨。
这还是楚悦回宫以来，第一次下雨。
时近六月，夏日的雨下起来，好似瓢泼，楚悦坐在屋里，听着外头哗啦不止的雨声，愈发愁闷。
角落里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是房顶在漏雨。
楚悦这才想起，寝殿的屋顶掉落的瓦片还未曾补上。
前阵子她想让宫女们帮忙搭起梯子，上去修补一番，可宫女们却几番推脱，说梯子坏了。
这种重活本该由陵宫守卫去做，可没有白露在，楚悦不敢擅自叫守卫们来后院。
若是任由这大雨冲刷下去，寝殿供奉的玄帝遗物恐会遭到损毁。
思及此，楚悦再也顾不上其他，叫来白露，让她去传守卫头领，即刻前来修补屋顶。
方才下榻，刚要穿上外衫，白露便回来了。
“娘娘，裴大人已经在修啦！”
“他？”
楚悦匆忙穿上衣裳，却并未点灯，悄悄着来到寝殿后方，躲在廊下的暗处。
大雨倾盆，一个傲然身姿立于屋檐之上，头戴蓑笠，身披斗篷，在风雨飘摇的暗夜中，在这高耸的屋顶上，时而缓步移动，时而匍匐劳作。
白日修补屋顶并不费事，可这样一个雨夜，一定破费功夫。
楚悦躲在廊下，仰头看着那道身影，在屋顶上来回奔走，时而听见瓦片坠落，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许久之后，白露在身后小声提醒：“娘娘，他们好像忙完了，咱们也快回房歇下吧。”
楚悦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仰头，对着屋顶一道人影，看了这么久。
脖子酸痛无比。
那人劳作这一夜，只怕早已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了。
“明日让膳房煮些姜汤，送去大人房中吧。”
*
次日醒来，天晴了。
楚悦分外欣悦，因为昨夜的雨到后半夜便小了许多，想必山路并未遭到损毁，若不出意外，裴俨就要下山去了。
白露端来早膳，气冲冲地告诉楚悦，那群宫女居然跟晨风说她的坏话。
“她们说娘娘懒，说娘娘时常打骂苛责她们，还说娘娘常常溜去山下，一玩就是好多天，还说……”
楚悦平静地搅动着勺子：“还说什么？”
“她们胡编乱造，说娘娘在外头勾搭了野男人！”
铛的一声脆响，手中瓷勺掉入碗中。
白露见状，愈发气愤，鼻音浓重：“要不是怕泄露了娘娘的身份，奴婢恨不能马上好好教训她们一顿！”
“罢了，随她们说吧。裴大人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可楚悦的心，却好似有一块塌了下去，在悄悄地揪紧。
院外传来吵吵嚷嚷的男声。
白露出去一番打探，回来告诉楚悦，是裴俨带着守卫们来修复内院的屋顶了。
“为何？”
“晨风哥哥告诉我，裴大人说，先帝固然重要，活人也很重要。”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楚悦暗自感慨，不愧是明察秋毫的御史钦差，寝殿损毁，他便知道别处房屋也有损坏。
然而如此一来，他上了房顶，透过缝隙，岂非一探便知她的下落？
不怪她多心，就连玄帝都不曾看过她那般盛装打扮，完完整整地跳过一次飞雪舞。
却被他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窥探了去。
想到此处，她顿时心慌不已，连早饭也顾不得吃，跑去床上，掀开被子随时准备好捂住自己。
白露在外头玩了一阵，回到房里，见楚悦又钻进了被子，愈发觉得她这两日举止怪异。
“娘娘，还不到中午，您为何又上榻了？”
楚悦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说悄悄话似的问白露：“他们快走了么？”
白露摇头，告诉楚悦，外头只是几个年长的守卫在修缮，裴大人只站在寝殿外侧的廊下观看。
说到此处，她神色愈发疑惑：“方才我一去前院，看见裴大人站得笔直，在对着后院行礼！娘娘，他为何不去寝殿行礼呀？”
楚悦眼前霎时有了画面。
她看见裴俨挺身而立，举手加额，神情庄严地躬身行礼。
仿佛时光倒回，她站在他面前，与他隔着一道门槛，他以士人之躯，向她一个青楼女子主庄重行礼。
思及当日，楚悦心中一阵激荡，情不自禁地撑起身子，坐得笔直。
“他在拜他心里的那个人。”
如此深奥的话，白露听不懂，她皱了皱眉头，又出门去了。
昔日震撼重现心头，楚悦烫着脸坐在床榻上，却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百丈之外，那孤傲之人对自己的深切敬意。
她竟又一次错怪了他，错怪得那样深。
陵宫格局依照帝王生前的宫殿格局所建，以中庭的照壁为界，前院是供奉玄帝生前衣冠的寝殿，类比帝王生前上朝的太极殿，受臣子拜谒；而后院则好比帝王生前的后宫，仅供守陵的女眷居住，除了太医，外男一概不能入内。
所以裴俨只让年长的守卫来后院做活，自己则站在寝殿之侧，尽监督守护之责，此为守礼。
当年一道圣旨下达，楚悦从一个祸乱后宫的妖妃，一跃成了世人敬仰的忠贞太妃，来此守陵。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楚太妃的贤名，无人不赞颂她对先帝忠贞不渝，誓死追逐。
裴俨站在寝殿外，对着后院行礼，是在敬拜那位守陵的太妃。
此为忠义。
楚悦有一句话不曾说错，他不是是非不分，受人摆布之人。
可他这般崇高的敬意，她却深感惭愧。
他越是敬重她，她便越想躲着他，只盼他永远都不要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若有一日，他得知自己敬重已久的太妃娘娘，不过是俗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甚至还曾轻薄过他，只怕他会很失望，很失望吧。
从未觉得他如此亲切，多日来的思念，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楚悦眼眶一热，蓦然抬手，触上他的眉心。
刹那间他眉头轻蹙，她的指尖一阵酥麻，心尖也跟着一颤。
她情不自禁地一顿，瞬而继续动情地描画。
鼻梁高耸，人中浅淡，上唇薄削。
就连气息都如此真切。
楚悦情难自抑，又靠近他几分，低声唤：“衍郎……”
过分亲昵的称呼，携来她身上温柔香甜的气息，裴俨胸中几番激荡，愈发难以遏制。
理智快要消弭之际，他蓦地伸手一抽，绸布骤然松脱，露出她一双低垂的眉眼。
两颊晕红，上面隐有水痕，不知是泪还是汗。
肺腑之间，窒息之感愈发强烈，口干舌燥，五指微动，却还是不敢贸然触碰她。
楚悦终于适应过来，徐徐睁眼，迷雾般目光扫过他衣襟，重新看向他的唇，就要吻上去，身子陡然僵住。
胸膛紧贴之处，心跳如擂鼓，剧烈的震动仿似要穿透她的身体。
她迅速退开，看清他面目的一刹，只觉浑身的血都冲上头顶，头晕目眩，几欲晕厥。
竟是他，她竟然，险些吻了他！
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要倒下去，只觉手臂一紧，是裴俨迅速伸手将她副稳。
“你怎么样？”声音暗哑，略显焦急。
楚悦脑中一片混沌，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快逃……
然而这副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绵软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
久久不能站稳，只能靠在他怀中，慢慢平复心绪。
世界仿佛静止了，唯有她纷乱的心跳，如急促的鼓点。
裴俨毫不错眼地盯着她，须臾又问：“你住在何处，可要我送你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楚悦感觉力量重回身体，拂开他手臂，站稳之后，转身欲逃，裴俨忙伸手，却只捉住她一只衣袖。
她逃跑不迭，他用力一牵，刹那之间轻薄衣衫便从她肩头滑下。
素衣半掩，雪白后背宛如凝脂，竟迷了人眼。
裴俨不敢多看，迅速错开视线，松开手中这一截恍若无物的袖口。
再抬眸，楚悦已经穿好衣裳，如受惊的小鹿一般，跌跌撞撞跑远。
一头及腰乌发松松挽就，垂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间，摇曳生姿。
裴俨凝目望着她翩跹背影，忽见她身子一歪，瞳孔一震，正要上前，却见她迅速稳住身形，头也不回继续朝着远处的宫门而去。
楚悦一刻都不敢停歇，逃至寝殿门外，已是筋疲力竭，抬脚迈上台阶，只觉足心酸痛。
倚门喘息，犹觉惊魂未定。
悄悄地侧首，回望身后，想看看究竟是人是鬼，却赫然看见那人站在远处，毫不遮拦地凝眸注视着自己！
刹那间从头到脚，着了火一般地滚烫。
忙回首，一刻也不敢再停留，奔至后院。
裴俨驻足凝望她消失的地方，良久收回目光，手里白绸上犹带她身上薄汗，他放在手心轻轻摩挲，眸光愈深。
*
回房关上门窗，楚悦坐立不安了一阵，最终躲进了被窝。
想逼自己睡着，骗自己方才一切都是梦境，可那一刹听见的心跳，声声震耳，好似犹在耳边。
几日前还嘲笑他呆笨，如今竟对他做出这等荒唐之事。
真是羞死了。
好端端的，这人为何会来了陵宫？又何时离开？
兀自心乱不已，忽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白露叩门许久都没有回应，她情急之下破门而入，直奔内间。
轻轻地将楚悦的被子掀开一条缝隙：“娘娘，你怎么躲在这里？”
楚悦死死拉着被角，不想把脸露出来，嗫喏道：“没什么，方才玩的有些累了……”
白露“哦”了声，从上面望着她，蓦地两眼放光，看上去很是兴奋：“你猜方才我看见谁啦？”
楚悦一转眸，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谁……”
“大哥哥！”
方才她躲在一个假山后面，看见两人一马从山下走来，好奇之下便走近去看，竟是她认识的大侠！
白露兴奋地说完事情经过，却见楚悦毫不意外，反而脸还红了起来。
一边纳闷，伸手探上她额头，又嗖地抽手，皱眉道：“娘娘，你的脸好烫！莫不是方才出了汗，吹了风，凉着了？”
楚悦想到什么，一跟头坐起来，急切地问：“你怎么跟他解释的？”
白露知道楚悦在担心什么，挑起眉头，得意洋洋地道：“我说我和姐姐在这里守陵，他只当我们都是宫女。”
楚悦松一口气，让白露给她端来水喝了两口，郑重地嘱咐道：
“一会儿你去告诉茯苓，明早他们若是要拜谒，便让她去接待。若有人问，就说我病了，不方便见人。”
白露连连点头，转眼又跑了出去。
传完话，她又跑去前院找到了正在练剑的晨风，缠着他学武功。
次日上午，裴俨果然去了寝殿，给玄帝上了香。
白露还问过晨风，得知他们此行前来，只是为了谒陵。
若真如此，那他们便会很快离开，楚悦瞬间觉得轻松了不少。
把自己关在房里，时时刻刻盼着白露回来，带来他们已经下山的好消息。
谁知傍晚，好消息没等来，老天爷却下起了雨。
这还是楚悦回宫以来，第一次下雨。
时近六月，夏日的雨下起来，好似瓢泼，楚悦坐在屋里，听着外头哗啦不止的雨声，愈发愁闷。
角落里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是房顶在漏雨。
楚悦这才想起，寝殿的屋顶掉落的瓦片还未曾补上。
前阵子她想让宫女们帮忙搭起梯子，上去修补一番，可宫女们却几番推脱，说梯子坏了。
这种重活本该由陵宫守卫去做，可没有白露在，楚悦不敢擅自叫守卫们来后院。
若是任由这大雨冲刷下去，寝殿供奉的玄帝遗物恐会遭到损毁。
思及此，楚悦再也顾不上其他，叫来白露，让她去传守卫头领，即刻前来修补屋顶。
方才下榻，刚要穿上外衫，白露便回来了。
“娘娘，裴大人已经在修啦！”
“他？”
楚悦匆忙穿上衣裳，却并未点灯，悄悄着来到寝殿后方，躲在廊下的暗处。
大雨倾盆，一个傲然身姿立于屋檐之上，头戴蓑笠，身披斗篷，在风雨飘摇的暗夜中，在这高耸的屋顶上，时而缓步移动，时而匍匐劳作。
白日修补屋顶并不费事，可这样一个雨夜，一定破费功夫。
楚悦躲在廊下，仰头看着那道身影，在屋顶上来回奔走，时而听见瓦片坠落，她的心也跟着揪紧。
许久之后，白露在身后小声提醒：“娘娘，他们好像忙完了，咱们也快回房歇下吧。”
楚悦回过神，才发觉自己竟仰头，对着屋顶一道人影，看了这么久。
脖子酸痛无比。
那人劳作这一夜，只怕早已浑身湿透，疲惫不堪了。
“明日让膳房煮些姜汤，送去大人房中吧。”
*
次日醒来，天晴了。
楚悦分外欣悦，因为昨夜的雨到后半夜便小了许多，想必山路并未遭到损毁，若不出意外，裴俨就要下山去了。
白露端来早膳，气冲冲地告诉楚悦，那群宫女居然跟晨风说她的坏话。
“她们说娘娘懒，说娘娘时常打骂苛责她们，还说娘娘常常溜去山下，一玩就是好多天，还说……”
楚悦平静地搅动着勺子：“还说什么？”
“她们胡编乱造，说娘娘在外头勾搭了野男人！”
铛的一声脆响，手中瓷勺掉入碗中。
白露见状，愈发气愤，鼻音浓重：“要不是怕泄露了娘娘的身份，奴婢恨不能马上好好教训她们一顿！”
“罢了，随她们说吧。裴大人不是是非不分之人。”
可楚悦的心，却好似有一块塌了下去，在悄悄地揪紧。
院外传来吵吵嚷嚷的男声。
白露出去一番打探，回来告诉楚悦，是裴俨带着守卫们来修复内院的屋顶了。
“为何？”
“晨风哥哥告诉我，裴大人说，先帝固然重要，活人也很重要。”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楚悦暗自感慨，不愧是明察秋毫的御史钦差，寝殿损毁，他便知道别处房屋也有损坏。
然而如此一来，他上了房顶，透过缝隙，岂非一探便知她的下落？
不怪她多心，就连玄帝都不曾看过她那般盛装打扮，完完整整地跳过一次飞雪舞。
却被他悄无声息，站在暗处窥探了去。
想到此处，她顿时心慌不已，连早饭也顾不得吃，跑去床上，掀开被子随时准备好捂住自己。
白露在外头玩了一阵，回到房里，见楚悦又钻进了被子，愈发觉得她这两日举止怪异。
“娘娘，还不到中午，您为何又上榻了？”
楚悦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说悄悄话似的问白露：“他们快走了么？”
白露摇头，告诉楚悦，外头只是几个年长的守卫在修缮，裴大人只站在寝殿外侧的廊下观看。
说到此处，她神色愈发疑惑：“方才我一去前院，看见裴大人站得笔直，在对着后院行礼！娘娘，他为何不去寝殿行礼呀？”
楚悦眼前霎时有了画面。
她看见裴俨挺身而立，举手加额，神情庄严地躬身行礼。
仿佛时光倒回，她站在他面前，与他隔着一道门槛，他以士人之躯，向她一个青楼女子主庄重行礼。
思及当日，楚悦心中一阵激荡，情不自禁地撑起身子，坐得笔直。
“他在拜他心里的那个人。”
如此深奥的话，白露听不懂，她皱了皱眉头，又出门去了。
昔日震撼重现心头，楚悦烫着脸坐在床榻上，却清晰地感受到来自百丈之外，那孤傲之人对自己的深切敬意。
她竟又一次错怪了他，错怪得那样深。
陵宫格局依照帝王生前的宫殿格局所建，以中庭的照壁为界，前院是供奉玄帝生前衣冠的寝殿，类比帝王生前上朝的太极殿，受臣子拜谒；而后院则好比帝王生前的后宫，仅供守陵的女眷居住，除了太医，外男一概不能入内。
所以裴俨只让年长的守卫来后院做活，自己则站在寝殿之侧，尽监督守护之责，此为守礼。
当年一道圣旨下达，楚悦从一个祸乱后宫的妖妃，一跃成了世人敬仰的忠贞太妃，来此守陵。
普天之下，无人不知这位楚太妃的贤名，无人不赞颂她对先帝忠贞不渝，誓死追逐。
裴俨站在寝殿外，对着后院行礼，是在敬拜那位守陵的太妃。
此为忠义。
楚悦有一句话不曾说错，他不是是非不分，受人摆布之人。
可他这般崇高的敬意，她却深感惭愧。
他越是敬重她，她便越想躲着他，只盼他永远都不要知道她真正的身份。
若有一日，他得知自己敬重已久的太妃娘娘，不过是俗人一个，也有七情六欲，甚至还曾轻薄过他，只怕他会很失望，很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