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靖燚大将军要走的前夜,皇上在太后宫里说话。殿内灯火通明,殿外面确是乌云遮月见不着什么颜色,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太后宫里的宫女们也照不到去了哪里。

    唐言仔细着脚下往里走,又是伸出手摸又是探出腿够,总算是弓着身摸到了殿门口的台阶,还等不急开口喊人就听到殿内皇上的声音。

    “母后觉得儿子操之过急?”

    “确是太快了些,才刚刚胜仗回朝。”听得出太后话里的惋惜。

    “不能不早做准备,统领全军之职已赏,若不早些远离都城必会培养出军中亲信。”皇上虽问是不是操之过急,但言语中对自己的决策颇为赞赏。

    “不是我偏袒母家姐妹,她早已身故我没什么不好说的。”太后清了清嗓,“封个爵位坐坐便好,何苦搞成这样......”

    “不想他一家坐大太长久,早些赏个有名无实的大将军做着,必会激的别人也闯出来,我定国缺将帅,总不能让他一人居中朝堂,未来必有祸端。”说到最后皇上微微有些激动。

    “前朝祸事便是如此起的,拥兵自重!危矣!太祖当初重文治便是基于如此考量......”叹了口气,“虽有战事起,但朕也不能毁祖宗基业。”

    “既已如此你把握便是。”太后沉默了一阵,接着又说,“只是可惜孩子了,带到那偏远地界去......”

    “也想两个都留下的,只是刚立了功实在不便强留。”殿内皇上将手搭在太后手上,“母后若是喜欢待及笄了提前接回来在宫里养着。”

    “那孩子长得极像我娘家姐妹......”

    “唐言与她长得不像?没能仔细看过,但是这个必须留在都城,若是这个走了真是要拿不住朕的大将军了。”

    太后连叹三口气,“我自然是知道,充作‘质子’......”

    太后欲言又止,后面的话又迟迟没有说出来。

    唐言蹲在殿外的窗下,死死抿住嘴,夹住鼻息,生怕自己漏出一点声响。

    “母后莫怪,身处皇家,是没有母族的。”最后六个字说的慢了些,一字一顿,“朕不得不防,谁也不能信。”

    唐言趴下,四肢并用从殿门口爬到宫门口。

    为什么?

    到宫门口唐言站起身,顾不得拍拍身上的灰,压着步子悄声快走。

    父亲不是打了胜仗吗?

    不是一直输给西延吗?

    定国不是久盼胜仗吗?

    走的远了些唐言拔腿就跑。

    是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吗?

    唐言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这里根本不是家。

    他跑得再快也都跑不到家了。

    怕会落泪,死睁着眼睛跑,眼睛越跑越红。

    狡兔死,走狗烹。

    高鸟尽,良弓藏。

    敌国破......

    “你跑什么呢?”风元一把拉住唐言,“眼睛这么红?”

    “敌国破......”唐言喃喃出声。

    “唐言!?”风元晃动唐言的胳膊,“你想什么呢?”

    唐言回过神来,“你怎么在这?”

    “我倒是还想问你怎么了。”风元一拳打在唐言肩窝,“也想当将军了?满口念着敌国。”

    唐言垂着头半晌不与,“我不能当将军吗?”

    风元气笑,“你怎么不能做将军?你一身好武艺,就是兵法有些不如我。”

    说到最后还颇有些得意,“你那个妹妹就该看看咱们考兵法你不如我的时候。”

    “那到时候我家就有两个将军了......”唐言根本没听到风元后半句里的炫耀之意。

    “两个将军怎么了,和西延剑拔弩张,北边国也是虎视眈眈,将领越多才越好呢,日后打得胜仗更多。”

    “可太祖重文治,都成兵将了如何是好?”唐言抬头看着风元的眼睛,企图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回答。

    “父亲重赏唐大将军,不就是鼓励从军做将吗?”风元看向唐言。

    唐言看着风元的眼睛,“你是这么想的。”

    “那不然呢?”风元淡然。

    “皇上也许还是从太祖重文治......”

    风元听不懂唐言话里的失意,将手抬起重重压在唐言肩上,“你若是日后想做文臣,只怕还得好好读书啊,你差的太多了。”

    唐言点点头,下定了决心似的坦然一笑,歪了身子将肩膀猛的从风元手掌下撤出来,“你可别让我超了你!”

    “我还能让你超了我?岂不是让你妹妹跟在我后面笑话我一辈子?”

    提起唐之初,唐言又是唉声叹气。

    “你将才哭莫不是想家了吧?”风元奖手搭在唐言肩上。

    “谁哭了!”

    “我只是在想我妹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外面苦寒,我怕她会哭。”

    “你妹妹总会嫁人的,到时候肯定回京。”风元语气缓缓的,像是在安慰唐言。

    “嫁个边军将领也行。”唐言这么想就这么说。

    “不会!大不了我到时勉强为你将你妹妹娶回来便是,不会让她嫁到那么远的。”风元强调勉强。

    唐言失笑,“你先超过我再说娶我妹妹的事吧!”

    -

    夜里唐言睡的不深,总是迷迷糊糊梦到风元做了皇上,重武轻文,他们一家得以在都城欢聚了。

    到天亮时,唐言撑着手坐在床边看着窗缝里透进来的光。

    “要是风元做皇上就好了。”

    唐言站起身推开窗,穿好衣服预备出门回家送父亲母亲和之处。

    最初他还很不服,心里有些委屈,为什么母亲在大殿上听到要留他就毫无反应,要留妹妹的时候母亲才提出反对。

    想来母亲看得清楚,不得不留罢了。

    -

    唐言到门口的时候正看到母亲在指挥着车夫将东西放进马车里,他一时之间嗓子有些涩,“娘亲......”

    嗓子发涩,有些出不了声,他咳了两声,清嗓再叫。

    但林芝芝已经在他咳的时候就回过头来。

    林芝芝三步并两步的走下台阶来,走到唐言面前揽过唐言的头,合起手掌给他拍背。

    “风寒了?”声音急切。

    唐言觉得嗓子更酸涩了,跟堵住一般,想说没事,但张开嘴也发不出声。他使劲摇了好几下头,生怕林芝芝走之前还不放心自己。

    林芝芝抱着唐言的脑袋,来回不断的抚他的背。

    唐言拔出身子来,“我没事的娘亲,我来送送你们。”

    林芝芝眼眶里蓄满了眼泪,顾不得用手帕擦拭,捧着唐言的脸,“你想通了?不怪母亲了?”

    唐言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怪,不怪,我就是怕我今日再不来送,不知何时才能见到......”

    说着话唐言的嗓子突然哽住了,眼泪就这么在后眼尾滑下来了。

    林芝芝见状如此眼泪也是止不住的流。

    唐安歌从里面走出来就看到这幅情景,先是走上前搂过林芝芝,伸出手给林芝芝揩去眼泪,连声道:“夫人莫哭。”

    唐言站在那眼巴巴的看着唐安歌和林芝芝,顶着水灵灵的眼泪珠子。

    林芝芝锤了一把唐安歌的胸口嗔怪,“你倒是也搂着点孩子!”

    唐安歌略有些僵硬的揽过唐言,将唐言的头也按在自己胸口,又重又沉的一下一下拍唐言的后脑。

    唐言先开始顾不得许多,忍了几下推开唐安歌,“我就是有些舍不得你们,舍不得妹妹。”

    “那怕甚!”唐安歌将自己胸脯一拍,“想我们了就写信,我八百里快马也追回来看你!”

    “不可......”林芝芝急出声制止。

    唐安歌按住她的头,动作比对唐言时温柔许多,也轻手很多。

    “老子能打胜仗,能抵千军,连看儿子都不许了?”唐安歌急吼吼的。

    唐言忙出声,“我能照顾好自己,好好练武。”

    顿了顿,“也专心读书。”

    唐安歌大笑,“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吗!”

    “身体好就行!”唐安歌在唐言头上轻扇,“待为父告老还乡了你得养好身体伺候我。”

    “是!”

    “行了!别掉泪珠子了,免得一会你妹妹出来也跟着嚎。”唐安歌伸手一把抹了唐言脸上还挂着没掉的泪珠子,“我可是受不了你妹妹和你娘亲齐齐甩泪,你也心疼一下老子!”

    唐言和林芝芝都被逗笑。

    -

    唐之初是被抱出来的,已经睡着了。

    林芝芝接过唐之初,“小初昨晚上还嚷着要见了你才肯走,我还怕你不肯来,这下你来了,她又睡着了。”

    唐言也跟着上了马车,“无妨,我跟你们一起到城门口我再回。”

    唐安歌和林芝芝都没阻拦,谁又能舍得呢。

    “只怕是小初醒来看到我更是哭着不肯让我走了。”唐言一手撑着身子,凑近看躺在林芝芝腿边的唐之初。

    “我不哭......”唐之初似是听到一般。

    林芝芝试着把唐之初扶起来,但唐之初始终不肯醒。

    “昨夜里闹着不肯睡,说是要和你道别才肯走。”林芝芝无奈。

    唐言伸出手握住唐之初的手。

    “我们现在在一起就好。”唐言另一只手拉住林芝芝,“若是小初醒了,怕是要耽误程期了。”

    林芝芝深叹一口气,“母亲对不住你...”

    “我本可以不去的,但我实在放心不下你父亲。”林芝芝往向马车外面的方向,“你父亲莽直,这几年我怕他做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事来。”

    唐言出声叫停,“我都懂了,母亲。”

    车内一直默契的沉默许久,只是时不时传来唐之初喃喃道“哥哥”或是“不哭”什么的。眼看要到城门口了,停下车,唐言翻身下车。

    头也不回的喊:

    “我也会做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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