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药喝了吧。”

    大乞丐递过一个糙搪瓷碗,浓黑的汤药漾起一圈涟漪。

    她伸手去接,皓白的腕上几圈浅淡红痕。如同珊瑚珠链蜿蜒而上。

    两个乞丐对视一眼。

    商桑垂眸,似乎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接过药碗,悬于面前,嗅了嗅,仰头屏息一饮而尽。

    见她没有什么异样,大乞丐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乞丐嘴角勾起,蠢货。

    “姑娘叫什么名字,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大乞丐想起那日他见到眼前的那辆宽敞华丽的马车,连围绕在一旁的侍卫婢女品貌穿着皆是不凡,她绝非寻常女子,若不是遇到难处,怎会在暴雨中只身一人来到这庙中。

    病人垂眸。

    “救命之恩已难以回报,想必你们不难看出我身处险境,群狼环伺,遭人追杀,我不想牵连你们,会自行离开。”

    庙中那个跛脚的孩子站了出来,笑得狡黠。

    “姊姊何故遭人追杀,我们岂是那怕死的人,既然救了你,自然是等你腿伤痊愈。”

    他看向她的脚。

    “不”

    商桑还欲开口,被他打断。

    “阿姊至少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吧。”

    病榻上的人怔了怔,而后笑了笑。

    “叫我珊珊便好,珊瑚的珊。”

    “珊珊姊姊,真好听,我叫元宝,这是我哥叫元福。”

    他还没有见过珊瑚,小乞丐指了指身旁的人。

    元福将头低了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那笑愈是明朗越是趁得他行迹卑劣,什么救命恩人,他们是谋财害命的小人才是。

    自然也没有看到,商桑的目光越过跟前的二人,落在他们身后的落地桃木大衣柜上。

    柜顶上一抹熟悉的蓝色。

    她在竹舍中躺了两日,高烧渐退。

    这是天朗气清,一人立于窗前。透过简单的素色窗纱,是一片竹海,漫天的青翠碧色。

    须发皆白的人迈着蹒跚的步子在院中将一盘盘半干的药材摊开,细碎的切片的圆的扁的长的方的,种类形状不一,散在圆圆的竹编盘子里,躺在黄泥地上,如同落了一地的月亮。

    日头好的时候,他要借着日光把药材晒干。

    夏季多雨,这会儿看着天气晴朗,下会儿指不定就下起了急雨,这么多药材,如果是他不在旁边守着,很难及时的尽数收到屋中。

    一旦药材淋了雨,几天的努力付之东流,还得从头挑个晴朗的日子晒起。这倒还是其次。有些药材碰了水容易失了药性,一旦淋湿便彻底废了。

    是故没有病人到访的时候,老中医喜欢搬了张棕褐色竹藤椅子,摇着扇子,躺在檐下,看着不远处几座山峰之间的天色。

    若是天色晴朗,那便无事,可以稍作休息,若是运气不好,撞上那天色阴沉,乌云密布,那可就有得忙了。要将院中这盘盘药材叠起,搬到库房架上。待天色稍晴,乌云飘走,又一盘盘搬出来。

    这不,这会子便是。

    虽然此时阳光明媚,远处的山峰之间却有朵乌沉沉的云,正顺着东风,往这边缓缓飘来。

    刚将药材摊开铺平,一盘盘放好的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万分无奈地拄起拐杖,从藤椅上起身。

    将地上的竹编盘中弯腰抬起,一盘一盘叠起来。

    待五盘叠到一起时,便将老旧的竹制拐杖放到一旁。双手钳住最底下的一盘,发力将五盘一并提起,向库房中走去。

    如此重复了两三趟。

    老中医扶着门框,抹了一把头上淌下的汗。望着地上还剩下的一大半药材,又望了望远处的天色。乌沉沉的云离小院的上空越发的近了。

    他老了,老人不由感叹。若是年轻时……

    一个女子走到院中,弯腰搬起了那些药材,看着他。

    “不知库房在何处?”

    老中医一愣,手指了指西边。

    “这边,这边。”

    他亦走到院中搬起几盘药材,一边走一边道。

    “你随我来。”

    商桑跟了上去,刻意放缓了脚步,与步履蹒跚的老中医并肩而行,两人攀谈起来。

    “不知大夫可曾听说过妙玄观?”

    “妙玄观?”

    老中医闻言顿了顿,似乎在思考。

    “老夫年轻时城道妙玄观中求过签。只不过那妙玄观是南边儿的一座道观。那年家中大旱,颗粒无收,老夫举家逃难至京都。听姑娘口音是京都人,怎么会打听南方的道观?不知是否只是同名?”

    “大夫家乡是何地?”

    商桑抬起头,眼前人浑浊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划过。

    “登州。”

    商桑动作麻利,两人合力很快将药材都收进了库房中。

    去日近红霞,归燕远翠微。

    一只枯瘦的手敲了敲竹舍的门,矮小的身影站在门前,淡淡的声音响起。

    “姗姗姊姊。”

    见房内没有动静,他又敲了敲道:

    “用些午膳吧。”

    “哐当”屋内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姊姊?”

    小乞丐试探道。

    “无事,我现在没有胃口,不必送饭来。”

    屋外的人站了半晌,末了弯下腰,刚想放下手中东西,看了看地面,迟疑了片刻,蹲下来,用脏兮兮的衣摆抹了抹地,又站起来看了看,这才弯下腰,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了地上。

    “那我先走了,啊姊什么时候胃口便出来吃些吧。”

    不知想起了什么,他顿了顿。

    “都是干净的。”

    见屋内没有动静,只好转身离开。

    直至金乌西坠,日薄西山。

    一瘸一拐的人影又走进了院中。

    见到地上原封未动的饭食,迟疑着敲了敲跟前的门。

    “阿姊。”

    没有回应。

    想到那个明明身上有那么多值钱东西,却不知道给自己买把伞淋雨淋到自己发伤寒昏迷的蠢货,他神色暗了暗。

    会不会又晕了?

    他推门而入。屋内空空如也,哪有那人的踪影。

    元宝冷着脸走出门,瞥见地上的木质托盘。

    “啪”

    托盘被人掀翻,汤汤水水淌了一地,缺了一角的瓷碗碌碌滚了几圈,最后倒扣在地上不动了,被一只手捡起。

    黑瘦的人仰头望向来人,勾起唇角。

    “哥,人跑了。”

    大风呼啸。

    有些年份的茶褐色竹墙吱吱作响。

    商桑收完药材后便回到了房中。

    来到房内的桃木柜前,抬起头,一截蓝色的料子从柜顶露出,如同万里无云晴空的一角。

    她估量一番距离,从别处移来一个红漆方凳,站了上去。

    还差一点,商桑踮起脚尖,一手扶着柜子,将手指蹦直,去够那抹蓝。柜子晃了晃。

    “珊珊姊姊。”

    敲门声传来。

    她一个踉跄,手指一勾,将衣柜上的东西带了下来。

    “哐当”

    衣柜晃得厉害,她右手撑住摇摇欲坠的长方柜身,竭力平复呼吸。

    外面的人锲而不舍的扣着门。

    “无事,我现在没有胃口,不必送饭来。”

    直至屋外深浅不一的步子渐渐消失。她长舒一口气,将地上的东西抬了起来至于桌上,蓝底白花的杭绸缎子,鼓鼓囊囊的一包,是她的包裹。

    那日暴雨,她并非完全昏迷,那小乞丐用粗糙的劣质麻绳将她的手绑起来时,她尚有意识,只是头晕得厉害,睁不开眼,无力反抗。

    两人的对话她亦听得清清楚楚。

    那元宝年龄约莫不过五六岁,心肠竟如此歹毒。若是她还在王府,定不会轻饶这二人。

    商桑打开包裹,粗粗扫了一眼,所幸并未缺少什么东西。

    她将东西重新装起来,背在了背上,朝那门外窗外看了一眼,见四下无人,走到门前。将手放到门上,准备推门出去。

    却突然回头,叹了口气。

    转身回到房中,从包裹里拿出两片金叶子置于桌上,推门而出,转瞬消失在了漫天碧色的竹林深处。

    万籁寂静,诺大的山谷上只剩虫鸣鸟叫。一道纤细人影走在杂草丛生的密林中。

    足下传来尖锐的刺痛,不用看,商桑知道足下伤口又裂开了。

    走了不知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条可以行车的道路。

    郊外的小径一路蜿蜒,旁边依稀可见零星村落。

    商桑没有走到村落中,而是在路旁的一棵繁茂大树坐下。

    高大的绿树亭亭如盖,撑起一片浓荫。

    向来养尊处优的郡主摘了片叶子,放在树下遍布青苔的石头上。商桑看了眼叶子,因为生长在路边,难免有灰落在上边,干净不了多少,至少比没有好些。她坐了下去,将包裹中的面纱拿出,戴在了脸上,目光投向小径的尽头。

    她在等。

    终于,一辆路过的样式简单的简单马车缓缓驶来。

    拦下马车,一身粗布麻衣的车把式停了下来望着她。

    “稍我去登洲,需要多少银子?”

    车把式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五十两。”

    商桑摇了摇头。

    “能不能便宜一点,五十两……”

    她顿了顿。

    “太贵”

    经过上次的经历,连五铢钱都没见过的明珠郡主明白了一个道理——财不外露。

    车把式看着她。

    “你能出多少?”

    商桑思索片刻,斟酌道。

    “四十五两。”

    “四十五两。”

    听到这个数字,驾车的人眉毛一挑。

    “再加一些。”

    “四十六两。”

    “四十八两。”

    “四十七两。”

    “成交。”

    车夫打开车帘,让路边的人上了马车,将手中马鞭一扬,轻便的马车在郊外的小径上疾驰起来,扬起一片尘土。

    车子行驶了两天三夜,最终在一座高大的城墙面前停了下来。

    “过了这道城门便是登州。”

    商桑道了声谢准备下马车。

    “你是哪家逃出来的千金吧?”

    车把式看着轻纱覆面的人背影一僵,而后摇了摇头。

    “我来登州探亲,这边的人会来接我。”

    她随便指了个方向。

    “瞧,那是大伯来接我了,多谢你的车,我先走了。”

    商桑跳下马车。

    车把式不置可否,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揭穿,只道了一句。

    “人心险恶,你多加小心。”

    车把式南来北往见过的人海了去,如何看不穿她拙劣刻意的掩饰。

    除了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谁会这样讲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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