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秋日的夜晚总是降临得比夏日要早。

    田渊柏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他静静平躺于床上,脸和唇色早已不同往日那般鲜活,透着股濒死的可怖。

    裴萱萱坐在床边望着他的脸出神,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想什么,脑袋就像是被浆糊糊住了,连喝水这个简单的吞咽动作,都需要脑子发出指令好一会儿,才做得到。

    此刻房内掌起了好几盏灯,火光被秋风吹得摆来摆去的,暖黄色的光亮打在两人的脸上,将他们的侧脸照得忽明忽暗,一如裴萱萱浮浮沉沉的心。

    抬头望向仍漂浮在半空中的球粒,它正散发出股专属药的清香。

    这是南星在不久前送来的,据他所言,这颗球粒可以用以暂时性的延缓田渊柏体内毒素的扩散。

    裴萱萱无望地盯着它好一会了,忽而冷笑了声。

    不过就是拿来吊命的玩意罢,又能撑多久呢?

    问天先前与她说还有救治的办法,她追问许久,问天却都一直在含糊其辞,甚至到了后来,裴萱萱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个缓兵之计,只为了让她不要感到那么痛苦。

    但她为什么会感到痛苦呢?

    她真的不解。

    心中酸涩又苦闷,裴萱萱现在甚至想在他的屋内翻找酒的藏匿处。

    喝上两杯,就当大梦一场算了。

    “你说你死了多好,这样我就不用老是在面对你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了。”

    “又盼着你死,又盼着你别死,我都快被你整得精神分裂了。”

    反正田渊柏现在已经躺在床上失去了所有感官,裴萱萱索性大吐苦水,只想把这么长时间以来憋在心里的苦闷都给倒出来。

    “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本小说一定还会再安排一个跟你一样的人来对付我,他们不过全是你的复制体罢了,你以为这样就能越过同我的纠缠了?”

    若以生存而论,裴萱萱现在确实怕极了田渊柏会嗝屁。

    而若以感情来论,她却是更怕了。

    田渊柏这人其实在她心中早已不再是薄薄的一张纸片人,而是与她并肩作战多次的战友,对他的情愫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毕竟她从未真切地爱过谁,且一直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不会产生“爱”这种东西的。

    以前只为了求生,但在不知不觉间,于她缩在夹缝中求生的某个刹那,她竟在缝隙中窥到了一朵花,似乎只为了她开着,似乎只为了等她而绽放着。

    便像极了无显峰的骸忱,在荒芜的土地上伫立着,不畏风雨等待着它的有缘人。

    尽管在心底否定了多次对田渊柏的感情,裴萱萱不肯承认的原因有多种,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不愿承认自己爱上的是与自己未来兵戎相见的宿敌。

    怎么可能可以在一起呢?小说都编写好了的啊。

    而她从一开始妄图去篡改结局至今,竟在不知不觉间坠入了这场感情的漩涡,待她幡然醒悟时,自己的半个身子早已沦陷在漩涡里,无法自拔。

    盯着他苍白的脸端详出了神,裴萱萱错乱的精神世界突然冒出两只争斗的小人。

    一只让她快刀斩乱麻,索性直接送他上西天,也免了后顾之忧,若是届时再出现新的宿敌,那就再重新打算。

    另一只则是让她随心走,问问自己到底对他是何种感情,去直面,去感受。

    可她却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两个小人间的来回拉扯,苦涩的眼泪便于主体内不争气地冒出,划过她的脸庞,咸得发辣。

    “总说喜欢我什么的......”她喃喃着,将身子又朝他挪近了些,傻傻望着他根根分明的长睫,裴萱萱呼吸一滞,却不同往常那般尴尬地闪开,而是就这么默默盯着他,只觉怎么都看不够。

    “你喜欢的,不过就是裴御萱的这副皮囊罢了。”

    裴萱萱笑笑,美艳的脸蛋却浮上抹自卑,远处的铜镜无意照出了她的脸,惊诧间,她慌张地抹去眼泪,又换上了以往强装出来的孤高姿态,但怎么瞧怎么不对。

    原来做了那么久的裴御萱,终点却还是围绕着自己的心瞎转。

    不属于自己的皮囊,无论再如何摄人心魄,也是无用的。

    忽而在心中升腾起一个或许会影响终身的决定,裴萱萱鼓足了勇气,在田渊柏的唇上落下如羽毛般轻柔的吻,浓密的睫毛划过了他的侧脸。

    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田渊柏的长睫也跟着动了动。

    *

    从田渊柏身侧醒来,裴萱萱全然忘了自己昨晚究竟何时睡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蹿到了他的床上搂着他睡了一夜。

    反正当睁开眼看到了张放大版的俊脸时,裴萱萱被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大脑断片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天刚微微亮,她调整好情绪后,又为田渊柏整理了一下被她弄皱的里衣。

    红着脸推开门,裴萱萱装作无事发生般淡然,可难以褪去的红色早已出卖了她。

    “嘴唇怪软的。”意犹未尽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裴萱萱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个趁人之危的老流氓。

    昨晚在脑袋极其混乱的情况下,自己竟然主动吻了他,好在这人还死死躺着,否则要是被他抓到,不知道要被他揶揄多久。

    宿敌怎么了,她还不是想亲就亲?

    宿敌怎么了?亲了嘴难道就不能相爱相杀了?相爱相杀了就不能再亲了?

    经由一晚上的愤懑、纠结、犹豫,她的心中早已摆好了一套歪理,拧着嘴拍了拍手掌,终是于心底说服了自己几分,便朝问天的长老阁走去。

    脚踩着黄澄澄的桂花一路走来,她只觉鞋底都染了花香,敲开长老阁的大门,她看到问天就仿似在专等她一人,正坐在正对大门的主椅上,抿着茶静坐。

    “我问你好几次了,这是最后一遍,你到底有什么办法救你那可怜的徒弟?”

    裴萱萱冲上前直截了当地发问,而问天早就料到今日会有这一出,垂下的长眉抖了抖,便不再逃避,望了她一眼,回到。

    “他体内其实是被下了蛊。”

    “下了蛊?”她惊讶地重复了问天的话,然后在问天的指示下坐上了一侧的客椅。

    “不是中毒?”

    “不是。”问天将吃到嘴中的茶渣吐出,看到裴萱萱着急的模样,竟偷偷笑了出来。

    “笑什么啊,长老,你徒弟要死了!”

    裴萱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实在不懂这些大人物脑子里奇怪的想法。

    “你好担心他哦,萱萱。”问天乜了她一眼,白色的长眉一侧挑起,语气如同在试探什么。

    “难道你不担心?”

    裴萱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着实受不了他这副卖关子的做派。

    听闻她如此回问,问天沉默了几秒,长眉即刻垂了下去,掩盖了一半眼瞳,让人有点猜不透他的心思。

    “其实我起初并不打算说与你方法,若不是陵游执意让我给你自行抉择,我倒宁愿你就此放手。”

    放手?

    呵,放什么手?

    真以为田渊柏死了她就能安然无恙地存活了?

    “说说说。”

    显然是没了耐心,裴萱萱从一旁的桌上拎了颗葡萄润润嗓,继续催促着他。

    “陵游告知我,说他体内的蛊凶狠至极,名唤‘人蛊’。”

    “什么东西?”疑问灌满了脑袋,她现在本就一团乱麻,让她多思考些问题,怕是都难以办到。

    她现在只需有个人告诉她,怎么做,如何做,如此便好。

    “‘人蛊’,顾名思义,就是用人炼制成的蛊毒,其效果威力,远大于一些生物淬成的蛊。”

    问天欲言又止,抿抿唇,在裴萱萱的眼神威压下才接到,“现在他体内的蛊还在吞噬着他的内里,而要想逼出这个蛊,只能用相同的外力,也就是‘人’。”

    “陵游那处尚存有一个灵器,是以专门用来吸收些世间难解之毒,它便是其中的媒介。”

    说得有些多了,问天感到口渴,便呷了口茶后又启唇:“但你也知灵器只能作为媒介,而真正的主力点便是在于‘人’。”

    裴萱萱倏地拍桌而起,她明了,她愚笨的脑子终于明了。

    “意思是,让一个‘人’去用内力将其蛊毒逼出,再凭借媒介吸取,这蛊便算解了?”

    “聪明嘞。”问天捋了捋胡子沾上的茶渣,满意地点点头。

    “知道了。”

    “我这就上药王谷借灵器。”

    提步就要往外赶,裴萱萱甚至忘了跟问天道别,转身就朝大门冲去,未料竟撞上赶来的华竹。

    “慢着。”

    华竹高大的身影将裴萱萱牢牢拦住,她有点诧异自己的师尊竟会猜到她所处的方位,然后赶来。

    忽而,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便满脸埋怨地扭头瞪了问天一眼。

    “做这种大事,总得经过你师尊的同意不是?”

    问天耸耸肩,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就好像田渊柏的事情与他无关似的。

    “他可是你的徒弟!”裴萱萱再次强调,但立马被华竹打断。

    “是他的徒儿,他自会解决,萱萱紧张什么?”

    “他是我的师弟!而我身为天筑门的首席,这是我应做的。”

    “可你最应做的,不应当是以天筑门这个大体为重吗?”华竹脸上难得挂上愠色,语气也比以往要来得重,裴萱萱知道他担心自己,可就是无法领下这份情。

    因为,田渊柏她是救定了。

    “师尊......”

    上齿紧咬着下唇,让原本嫣红的嘴唇呈现出如血的色彩,裴萱萱双手藏于宽袖中相互搅弄着,事到如今,她也不知该不该以心中的这个理由作为搪塞。

    但田渊柏身上的蛊毒必须得尽快解开,再晚些,只怕是说什么都无用了。

    眼一闭一睁,她好像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话没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

    “我......我对田渊柏是有感情的。”

    “男女之情的那种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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