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朝仪帝姬姜煐摒去垂帘,升祚继明御极,大赦天下。

    夕曛将过,昏暝幽光笼罩四野。

    玉清宫观外白雨跳珠,檐滴春膏不绝。新帝姜煐身披玄纁冕服,面如玄冰,手中紧捏着一封迟了十日的密信。

    红色封底写着“卿卿”,其中字字真情,句句别离:

    “皎皎俪鉴。暌违数月、拳念殊殷。

    闻盛京一事已了、真乐自然欣笑。然锦囊已空、妙计不售、臣尝百毒而知天命、诚惶诚恐。

    今大业筑成、惟祝。敬申寸悃、勿劳赐覆。”

    ……

    雷闪交加,照亮了藏匿于箱中的郎君。姜煐的视线从信纸转移到他身上。

    那人用手臂挡住自己半张脸,袖子底下布满纵横交错的鞭痕,双眸躲闪,如落水小犬般蜷在箱子角落瑟瑟发抖。

    姜煐伸出手,想要拉开他挡住自己的手,可还未碰到,便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她恼怒着强硬地扯开他,费尽力气将他乱拍的那只手压在箱沿,如愿以偿地看见了他阔别多日的面容。

    怯怯的,郁郁的,筛糠般瑟缩着,竭尽全力往箱子角蜷去,仿佛那里才是唯一的庇佑之所,哪还有丁点往日渊渟岳立的模样。

    姜煐眸心一窒,屏住呼吸:“裴颐之,连你也要离开孤么?”

    十年来,姜煐为了履行母后的遗言如履薄冰,几乎放弃了一切情义。

    帝姬时期,她为甩开和亲嫁与裴颐之,将他的喜怒哀乐当成一把琴,使着法子要他爱她念她,对她死心塌地,把他耍得团团转。

    为破解时局,她将他抛给亲王,叫他于亲王漫天怀疑中日日饮毒,置之不理,落得心智如八岁小儿的下场。

    母后要她复仇,所以她灭德立违,将那视她为棋子的父皇软禁而死,诬陷给唯一幼弟,而后再将逼宫造反的亲王处以极刑,剥夺谥号,以无心无情之名爬上了沾满脏污之血的龙椅。

    有老臣喊着“祖宗之法不可变”“牝鸡司晨则天下大乱”,一头撞死在御柱上,她言笑晏晏地收尸。更有甚者,她便拔出佩剑,当场斩毙。

    阳光正好,她蹲下身,把手中头颅摆正,指着空中旭日:“看,天下未乱,是你乱了。”

    可如今,母后不在她身边。她亲者皆亡,无一人爱之,更无一人站于她身侧。唯有手起刀落,哀鸿遍野。她心不再是旭日,而是日食黑影,惶惶不安。

    她不再有过好眠,连梦中听见异响都会拔刀相向。宫里乱草席一裹,十日已送出四位宫女,朝臣百姓皆敢怒不敢言。

    雷鸣振铎驱山碎,打破了流云幻梦。姜煐指尖仿佛被火光烫伤,猛地抽回手,身后已然汗津津湿了一身。

    她一张小脸如天山冰雪,毫无颜色,目光自金丝檀木三弯脚香几上的安神香渐渐移到裴颐之另一手紧攥的镜子上,微微出神。

    那小玩意儿瞧着精巧,周边掐银嵌金,下系八宝红穗,不过女子掌心大小。看上去像个不合规制的八卦镜。

    这是裴颐之日日戴在身上的法器,从不离半刻。

    姜煐这才想起——她早听闻道宫里青玄天师言,裴颐之抱镜出世,为成国运而来,身怀道术,不同凡俗。

    姜煐从未相信过裴颐之堪舆书上写的任何一个字,更未曾相信过气运,可其他人都信,亲王尤其信,她便将裴颐之送给他。

    她只信人定胜天,她必为帝。

    可眼见镜中阴云交.合,她抿着奇异的笑,执著地唤他的字:“叔慎,你转过来瞧瞧我。”

    裴颐之缩了缩,长睫微颤。她轻轻问:“你说说看,孤可是国运所指?”

    裴颐之不答,唯有满天雷鞭震耳。

    她站起来,唇边笑容凝滞,眸中痴嗔癫狂隐现:“不是吗?若不是,你为何殚精竭虑助孤;若不是,你为何甘愿饮下毒药?”

    “是假的吗?你尝言爱我,也是假的吗?敬申寸悃、勿劳赐覆,你在信中对我心生怨怼,所以假装成失了心智的模样……是不是?”她在滚滚雷声中缓了一口气,道:“回答我。”

    裴颐之静静地看着她,如同迷茫小犬,害怕地想要把手中镜子藏到身后。

    雨日的潮闷堵在姜煐心头,她见他反应纯然不似假装,胸中酸胀难忍,充盈着满腔悲愤。她明明做了这么多,为何坐在龙椅上还会感到空虚惊恐呢?

    她抚上裴颐之的脸庞,他轻轻一颤,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含情唤道:“皎皎。”

    她道:“是我,皎皎,你可从镜子里看见了我?”

    裴颐之默默垂下眸,攥着手中镜,想了想:“皎皎和我。”

    他心智低幼,说得慢又害怕。姜煐无法忍受,伸手去抢裴颐之手里的镜子,想要将所谓国运所谓天命看个清楚,看她是否奉天承运——

    但触及镜面,她见镜中照映出刺目霆霓,镜子也随之划开一个深深的口子,那口子中漫出火燎,霎时间便焮天烁地!

    屋脊似有松动,她仓皇抬头,被裴颐之握住手,躲开烧断的木头,滚落他的怀中。

    雷闪裹挟,热火逼人,火舌无情吞咽,唯闻窗外小道士慌忙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浓烟滚滚呛得姜煐不得行动,裴颐之护着她,镜子裂痕中刹那间逼出万丈光华。

    她听见裴颐之声如雨落:“尘寰相制,时命于此……”可她脑中晕眩无法明白亦无法回答,逐渐失去意识,陷入沉沉黑暗。

    -

    姜煐记忆里第一次与裴颐之相遇,是在大景宫中。

    介时,她是以骄纵闻名盛京,人人避之不及的貌美帝姬。裴颐之是建宁侯遗腹子。

    裴颐之少时便承青玄天师的美誉,跟在司天监,弱冠之年进士登科后拜翰林学士,又因神清骨秀,气宇轩昂在盛京贵女圈中炙手可热。

    姜煐心想,既然贵女都想要,必定是稀罕物。既是稀罕物,必然是她姜煐的。

    选亲那日,雨如银丝滴星。

    她隔着纱绢仔细探他,听他低沉清越的男声恍如敲冰戛玉,看他一身石青色外衣,腰上素净,手腕上绕着细细的银链子,垂下一方菱花形的镜子,身形如鹤如竹,气度高逸,若雪夜幽月,清冷非常。一股若有似无的兰香缭绕鼻尖心头,叫人忍不住深嗅。

    她莞尔道:“郎君为何不敢看本宫?”

    裴颐之的喉珠微微滚动,垂下头与她对视。他们隔着生暖的纱绢,视线一触即跳,似烫非烫,叫人浮想联翩。

    她望着他的面容,忽觉雨静风长。

    那些贵女眼睛雪亮,裴颐之果然是盛京出了名的美姿仪。丹凤眼,鼻梁挺而直,两片唇瓣微合着,脸庞极尽俊朗隽永之意。

    短短一瞬,雨声回转,她方才记起呼吸。她当即做下决定:“裴颐之,你会是本宫的驸马。”

    裴颐之眸中含着点点笑意,并未跪谢皇恩。她又问:“你不想对本宫说些什么?”

    他似笑非笑道:“殿下,臣久候此日矣。”

    ……

    每当想起这些往事,姜煐都十分唏嘘。

    她利用裴颐之,玩弄他,折磨他,以一纸和离书抛弃他。

    最后,她还是回到了裴颐之身边。

    晨光熹微,姜煐跳下屋脊,抖了抖晨露,伸了一个懒腰。她慢慢走在廊上,轻车熟路地拐进玉清宫观一个朴素的房间,蜷在蒲团上。

    房中人正在抚琴。他约是舞勺之年,小小年纪已有竹兰之姿,周身气度与旁人不同,少年老成。他的蕉叶琴旁放着一块洁方,上面未置香茗,而放了一方八角菱花镜。

    少年琴声缭绕,听如明月山间,流水淙淙。

    姜煐无心赏琴,伸出手,准备趁他闭目抚琴时勾走他的法器,可刚伸出梅花爪子,就被少年一把拎起脖颈,抱到怀中。

    “三番四次屡教不改。”少年钳住她乱动的手,霜雪般的面容微微含笑,“就算是小狸奴也该长长记性。”

    姜煐耷拉着圆圆小猫眼,尾巴高高翘起来,长而娇地喵了一声。

    自那日大火沉眠,姜煐睁开眼便成了一只长毛三花小狸奴。

    她平生最讨厌猫,觉得性子天真又残忍,不能掌控,想到自己成了猫吓得不轻,整整七日才接受这个事实。

    她投入畜生道了。

    姜煐怀疑过这是裴颐之的报复,又或是命运威慑。但不论是什么原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大抵是对她不满,怪她心狠手辣,无情无义。

    一月后,她猫学归来,才刚跳出窝,欣喜发现猫窝就在玉清宫后,悲的是,她发现她在当猫,裴颐之还在好好当人呢!

    她气急败坏,冲到清冷如月的裴颐之前面大声喵叫,却一脚踏入池塘差点淹死。裴颐之将她捞出来,用帕子裹着带回屋里擦干,她得以在这一块标记领地,随意进出。

    姜煐知晓了一件事:年方十五的裴颐之正带着他的镜子在玉清宫修行。

    她竟一朝回到了十年前。可如今这个究竟是不是十年后的裴颐之,她却未可知。

    姜煐骂声连天,按照以往只怕是剑都拔出来了,可惜现下只能听见软软猫叫。

    她还以为裴颐之那些个美誉都是虚名,没想到青玄天师所言非虚,裴颐之的镜子确有玄机。

    裴颐之放开她,她抖了抖耳朵,粉嫩嫩的猫爪子光明正大地站在他的琴上,苦思冥想。

    她得拿到镜子顺利回到十年后继续当她的女帝才行。

    可是……十年前定有一个朝仪帝姬姜煐存在,她若以帝姬身份重来一遭,岂非能免杀无辜者,叫她心生安定,更善为君?

    正待她姜煐思忖时,和裴颐之同门的小道士青砚满脸忧愁地回来,坐下道:“裴师兄,你可有听闻?”

    姜煐被裴颐之一手拿起,放在膝头。她听见自己的名号,镜子都忘了打量,竖起小耳朵站直身子听起来。

    青砚笑道:“师兄捡的小狸奴好闻八卦趣事,每每都后脚着地,竟像个人。”

    姜煐猫耳一颤。什么叫“竟像个人”,这青砚真是讨厌。

    裴颐之淡道:“什么消息?”

    青砚叹气:“师傅说朝仪帝姬要来宫观修行呢!听闻那位帝姬正值豆蔻年华,虽娇姿貌美,可生性狠辣,稍有不如意便颐气指使打骂下人,还、还……”

    青砚瞥了裴颐之一眼,担忧道:“还格外爱玩弄俊美郎君。师兄可得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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