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兰香缭绕,桌上摊着一沓信件,笔墨未干。

    裴颐之面如美玉,剑眉轻蹙,酒后显露了不少少年气,能听出迷惑的委屈。

    上次裴颐之喝了莲花碗那么多的酒,直接醉得睡倒过去。这回还能醒着沐浴三次,可见没有喝太多。

    姜煐吱呀一声关上门,说道:“同心给你上药,怎么不乐意?”

    他摇摇头。

    “不上药怎么能好?你这伤也有七八日了,现下雨多,来日天热,都不好养伤。”姜煐走过去,坐在床前,接过了他手中绷带。

    一圈一圈,一绕一绕,把他裹在手心。

    便是姜煐这个不会伺候人的,也懂得如何料理他人伤口了。

    中途柳嬷嬷抹着泪来送伤药,看着他的模样又是哭:“这下我可怎么和主母交代,怎么交代!”

    姜煐觉得脑仁生疼:“我自有交代。”

    “听说都是替小娘子挡的?不知你是哪家小娘子,将郎君害得这副模样,不如放过他吧!”

    姜煐唇边笑容凝滞:“来此是你家郎君的选择。”

    柳嬷嬷哭天抢地跪下来:“郎君,请郎君为自己想想啊。”

    姜煐青眼相对,转过头。

    裴颐之沉声,不容拒绝:“嬷嬷去歇息吧。”

    好一番闹腾屋内才彻底平静,烛火在风中摇摇晃晃,极不安稳,窗外一声雷响,雨又下起来了。

    “裴郎早些歇息吧。”姜煐起身,甚至还行了个礼,似笑非笑道,“不打扰郎君了。”

    裴颐之忙道:“皎皎别走。”

    他托着她的手,食指微微颤动,不知是否是因为疼痛。

    “郎君现下不惦记着男女大防了?”

    裴颐之触电般松手,眼眸瞬间黯淡,直直抿着唇:“殿下……打扰殿下了。”

    他的反应明显,姜煐觉得有趣,坐回来,继续为他涂药,缠上绷带。

    裴颐之的手不知放到哪里,在床柱旁磨蹭了好一会儿,勾在枕边穗子上,又揉着床褥。

    姜煐一靠近他,他便屏住呼吸,一远离,便垂着眼睫,像做错事的孩童。

    姜煐两手往后撑,在他身后将绷带交叠成结。馨香如玉的身子就在他怀里,她听见裴颐之屏住呼吸,心跳声快了好些。

    温柔兰香往她鼻尖处卷,裴颐之俊雅面容不再如清冷弦月,反倒滚烫得触手可得。

    她往他额头上一探,同心说的不错,吃酒果然于身子有碍。

    裴颐之现下就像个火炉,浑身上下都是烫的,连目光都是烫的。她又用手去触碰他的脖颈肩下,确定他的体温,无意撩动了他上下滚动的喉珠,惹得他眸色幽深。

    她却未注意,起身去关窗,欲将桌上烛台挪到床榻前,看见裴颐之还未写完的家书。

    他在灯影中看着她,脸颊烧得滚烫,眼尾带着诡柔的红,身后的黑暗似想将他吞没,可他微微笑,朝她张唇。

    “阿娘想见你。”

    姜煐心一颤。

    他怀着一腔心意,小心翼翼,含着淡喜,犹若一池春水乱了痕迹:“皎皎,等雍州事暂了,我们便回盛京。”

    姜煐抿唇:“自然。”

    他星眸含笑:“我会勉力笃学,如君所言,趋至君侧。”

    她曾耍赖裴颐之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但如今他的眼神分明和大婚当夜一模一样。

    郎君如玉,眼眸如星。

    她下意识将眼神躲闪开去,放下烛台,立于他身前。

    “裴郎再不歇息,明日身子恐好不了了。”

    他吃吃一笑:“皎皎怎么惯说些我赶嬷嬷的话来赶我。”

    “冤枉,我可没有赶裴郎。”姜煐捧住他的脸,“你难道不知道自己身子烫极了,都烫得说胡话了?你自己摸摸。”

    姜煐的手往下滑过他的绷带,带着他的手往脸上拂过。他仰着头,以几乎虔诚的姿态将她的倩容尽收眼底。

    姜煐的手搭在他白皙手背上,见那修竹般的手指微微屈起,勾住她的,力道轻而柔,生怕把她吓跑似的。

    “我没有说胡话。我没有。”

    他满腔热忱姜煐不得不应,却不敢回应。

    裴颐之呼着热气的唇若有似无地摩挲着她的手腕,手指间捏着她手上的红绳:“来日我和皎皎,一定会很好很好。”

    姜煐浮现出天火那日裴颐之躲在箱子里瑟瑟发抖的模样。

    是她利用裴颐之害他变成那幅模样。可在她不断引导下,他却以为未来是极好极好的。

    她心虚难忍,抽回手:“裴郎忘了,十四岁的我还不曾喜欢你。”

    她笑道:“可裴郎已经决定了么?”

    他眼底烫的发红:“我都答应皎皎了。”

    “答应什么?”

    “不可不见你,不可中途离开,不可消失不见,不可背叛你,会一直好好地在你身边。”

    姜煐不理会他病后的痴缠,哄道:“好。”

    裴颐之睡下后仍勾着她的手。

    姜煐坐在床边,被满屋兰香扰乱心绪,不得不抽开自己的手,喊守夜婢女按上回郎中的药方去抓些药来。

    “娘子,奴来便好。”

    她睡不着,心里压着块重石,暗风吹来抖了一身鸡皮疙瘩,忍着坐在炭火小泥炉前慢悠悠挥着扇子熬药,屏退了婢女。

    面前的炭火烧得她脸滚烫,但她心火却如雨熄。

    她勾着裴颐之喜欢她,可他真的喜欢她之时,她便退却了。可笑至极的是她分明相信她人的来日可以就此改变,却无法对裴颐之下定决心。

    她要的只是那个果,甚至不待尝一尝,拿到手里把玩把玩,仅供观赏便足矣。

    寥寥几语,她似乎想起那年大婚夜里裴颐之说了什么。

    他说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他还说希望他们一切顺遂,百年好合。

    她是怎么说来着?

    她全无兴致,说他声音虽然悦耳,但实在聒噪,莫要再说。

    她说她今日在这里歇下,之后会住到别处,方便处理政务。

    他有回应吗?

    姜煐单单想起了方才裴颐之乖乖仰头看她的脸。

    大抵,他说了好字吧。

    想到这里,姜煐追悔莫及。

    她怎么会想不起来。

    小泥炉里的药熬了一个时辰,已经是亥时三刻。她将药倒在莲花碗中,拿到裴颐之房里去。

    屋内仍是一盏烛火。屋檐上的雨线滴落,于墙上映出阴雨绵绵房模样,空中的兰香暖暖的,想必裴颐之还烫着。

    她伸手一摸,果真如此。

    “裴郎,裴郎。”

    她轻轻呼唤他,微凉的手指抚过他的眼尾:“醒醒。”

    裴颐之眉头攒动,费劲儿睁开眼,昏昏沉沉地看她。

    “皎皎?”

    “把药喝了。”

    她扶着他的肩坐下来,把药端到他唇边,裴颐之听话得很,乖乖把药喝完了,幽深的黑眸一动不动看着她。

    “怎么了?”

    他墨发凌乱,俊美无俦,唇瓣因体温嫣红,迷迷糊糊有些得意:“我知道皎皎会来找我的。”

    “你错了,我现在就要走。”姜煐忍笑。

    “不成。”裴颐之睁大眼,搂住她,将她带上床。

    茫茫兰香笼罩住她,摄人心魄,比雨声存在感还要强。

    姜煐以为裴颐之还有什么动作,谁知这人身子一转,眼睛一闭,又睡着了。

    此刻夜静情长,姜煐心中难得无所压迫,伸出手指,从他的发间慢慢爬上去,抚过他的下巴,落在他的唇边。

    揉了揉。

    姜煐蓦地弹开手。

    都怪裴颐之长得……

    她想,或许不是这个理由。至少这一次不是。

    在他安寝时,她可以心无旁骛,不受愧念折磨。他不会因为谁落到最后的悲惨结局,而是裴颐之应有的样子。是她最心安的时候。

    此时,姜煐才知晓有了惦念的自己来到这里之后,是害怕的。

    “皎皎。”

    裴颐之闭着眼睛唤她。

    姜煐迟迟未应,慢慢嗯了一声。

    他用气声在她耳边说:“我方才又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站在你的棺木旁?”

    裴颐之笑了笑,摇摇头。

    “我梦见皎皎上朝的时候,如何都不看我。我每每举圭说话,你的眼睛都没有看着我。可是我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淡淡陈述,不含一丝欣喜或委屈,可姜煐很快就能回想起当时的场面。

    垂帘听政时她忽视裴颐之的场面。是故意的。

    当时他面无表情,她还以为他并不在乎,暗夸裴颐之沉得住气。

    “可是你偶尔会送我手信,吃食,衣裳,玉冠,蹀躞带……每次收到我都会很高兴。”

    姜煐听他如数家珍,不由诧异。之前若说是梦见的巧合,倒也罢了。

    可裴颐之说的这些东西她的的确确全都送过。尽管裴颐之一次都没用过。

    她送人礼物是挑选过的,毕竟不能让钓来的人跑了。

    她试探开口:“可你从来没用过。”

    他怔了怔,睁开眼,垂头看着她。

    姜煐从那双深海般的眼瞳中看见一阵了如轻烟的痕迹,似乎连裴颐之自己都不明白这些如假似真的梦境究竟是否是事实。

    他启唇,再度闭上眼:“我没用过。我怕用了就没有了。”他搂紧她,蹭动她的额发:“那应该不是真的吧。”

    姜煐垂眸:“不是……真的。”

    真的,全是真的。

    裴颐之竟会知晓这一切,也许,青玄天师说的一直都没有错。是她固执不肯相信。可事到如今,她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怎能不相信裴颐之呢?

    她停在他衣上的手慢慢收起,攥住他的袖,说:“睡吧。”

    姜煐觉得自己的良心大抵没有坏。

    她竟还会听他的梦。

    应该不算太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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