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狸奴貌美如花,长而柔软的毛发干净漂亮,猫爪粉垫抖落雪粒,碰了碰姜煐金线锦履。

    姜煐腿一动,大耄拂至小狸奴耳侧,灵活的长毛耳朵不自觉一抖一抖,猫眼圆溜溜的,又委委屈屈喵了一声。

    姜煐道:“裴大人喜欢猫?”

    裴颐之道:“不算很喜欢,会咬人,掉毛,脾气大。”

    不喜欢还抱着这么漂亮的猫走来走去做甚么?

    “裴大人倒是闲得很。”姜煐没由来有情绪,“每日寻这花园狸奴来了。”

    裴颐之若有所思:“倒也不止,今日还遇上了殿下。”

    话不投机半句多。姜煐无意与他闲聊,跨开步子准备要走,小狸奴亦步亦趋跟着,毛茸茸的大尾巴高高竖起来,留下一串蜿蜒的梅花脚印。

    也许是猫脚走得有些发凉,小狸奴试图钻到姜煐大耄下面去。她如今虽然不像以往怕猫,可是突然接受这只毛茸茸的东西贴近身体还是太为难。

    小狸奴歪着头踩住她的裙面,天真的眼睛里浮现大大的疑惑。

    她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后退,落入一具兰香气怀中——

    细软腰肢上横过来一只手臂,五指规规矩矩地放着,仅用手臂外侧微微使力,由她靠住。姜煐双手借力,一眼就看见他手腕上浅浅的牙印,仰头时他的唇瓣擦过她的额角,冰凉的像雪。

    姜煐微微一怔,站起身来,裴颐之不动声色,清越嗓音微哑:“可有伤着脚踝?”

    姜煐摇摇头。

    她退开两三步,犯事的小狸奴喵喵直叫,全然不知自己闯下什么过错。

    “多谢裴大人。”姜煐冷道,“宫规森严,还请裴大人恪守礼节。”

    裴颐之黑瞳倒映着她霜雪面庞,幽幽道:“臣做不到。”

    姜煐抿唇不语。

    冬日暖阳,寒风没那么刺骨。他的笑容竟然比寒风要冷得多。

    姜煐本想告诉他,他想不想,要不要,根本不重要。他应当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这里是大景宫,只有天家的意志。

    姜煐不留痕迹地瞪了裴颐之一眼。裴颐之看见她神情,反而露出几分真心笑意。

    姜煐撇开眼,在心里把没说完的话补上。

    一副好看皮囊,肚里墨水多,实则是变态罢了。

    刚思及此,姜煐便从裴颐之身后窥见了她爹爹姜令安的身影。大景皇帝身着龙袍,静静伫立,张炳才躬身服侍着,弯腰福身:“殿下。”

    还真是留在宫里给爹爹解忧了。

    既然是解忧,怎在天家眼皮子底下胆子还这般大!

    应付完王甯,裴颐之就已经够头疼,谁知演戏还要演到姜令安那里去。

    但逢场作戏而已,众人于深宫之中浸淫已久,谁能不会?

    姜煐面色不动,笑着和姜令安请安。姜令安今日瞧上去身子好些,点点头:“煐儿和叔慎熟识?”

    裴颐之抱起小狸奴,姜煐侧过身道:“裴大人之名,便是连煐儿也有耳闻。”

    她含着假笑,眉眼扫过裴颐之:“听闻裴大人才华卓绝,是谦谦君子,盛京中的佳郎快婿。”

    “你也听说了。”姜令安将手中珠串一卷,指了指裴颐之,慢悠悠道,“叔慎不近女色,唯有一次醉酒叫出了心上人的小字,这才揭穿了谜底。”

    小字?

    姜煐笑道:“不知是哪家贵女如此幸运?”

    裴颐之抢过她的话头:“神女梦中见罢了。”

    “哦,原来是假话啊。”

    姜令安道:“不是假话,孤已经知道是何人了。”

    姜煐心一跳,看过去。裴颐之也看过去。姜令安颇有兴趣道:“近日你陪孤许久,改日设宴请她来罢。”

    “陛下误会了,若真请来了,恐让罗知事为难。”

    姜令安道:“这……叔慎的心上人不是罗知事的嫡女罗姿垚?”

    “想来是醉酒时口齿不清,叫殿下误会了。臣请罪。”裴颐之大大方方道,“皎字的确有些相像。”

    姜煐刷的转过头去,裴颐之抬眉瞧了她一眼:“殿下觉得呢?”

    她能说不像么?她生怕裴颐之发疯要把这两个字引到她身上来。

    姜令安听裴颐之提及此事,来了兴致。说是一定要见见这位“皎皎”。裴颐之哄道:“陛下见过的。”

    姜令安道:“果真?孤可不曾听闻哪个女子的小字为皎皎,煐儿……唉,煐儿没有小字,这是孤的错,孤的错。咳咳……既然如此,改日设宴请那些个贵女来,孤倒要猜猜那个皎皎到底是何方神女。”

    裴颐之笑笑,不说话。

    姜令安的荒唐姜煐早已知晓,她道:“爹爹请贵女相看怕是不妥。”

    姜令安道:“那如何办?叔慎近日陪孤抚琴作画,替孤批折子,辛苦极了,煐儿请来瞧瞧罢。”

    抚琴作画有何辛苦?

    姜煐维持着体面的微笑:“爹爹,裴大人多日未归家,既然辛苦,便让裴大人回家看看?”

    “也好,也行。只是这皎皎……”

    “不急的,我也好奇着呢,”姜煐道,“我替爹爹把关,如有消息定是告诉爹爹。”

    如此说罢,姜令安才肯罢休。

    张炳才一面好声相劝,一面让裴颐之跟上。

    裴颐之临走前对姜煐道:“臣会等这一天。”

    姜煐不知何意,皱眉无语。

    他弯唇一笑,星眸光华万千:“等殿下亲口承认自己是皎皎的那一天。”

    “我不会,裴颐之……”

    “您口中的真假永远有待商榷。”他不急不缓,若有所思道,“殿下或许知晓,臣抱镜出世,为转大景国运降生。”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告知殿下,臣辅佐帝王,尝闻时命,静待事成之日。”裴颐之道,“殿下,我们来日方长。”

    他留下一串不清不楚的迷思,悠然离去,叫姜煐胡思乱想。

    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令安为帝懦弱,退避三舍,不惜亲自送女和亲,又自私自利,贪图享乐,姜煐明白于心。难道裴颐之知晓……知晓她给姜令安赠香之事……

    她双眸闪烁,唇色霎时惨白,抓住静芽的手,道:“今日寻个由头去陛下那里走一趟,看看凝神香是否还在用。”

    静芽暗声问:“当初殿下为缓解陛下头疼,是奴婢亲手制作的凝神香,裴大人身上兰香虽是主调,可里头有凝神香的气味。”

    “不成。这样,你取些送给裴颐之,也不成——”

    那凝神香是她母后最爱的香,沁人心脾,亦是在二八年华赠给姜令安缓慢而甜蜜的毒。倘若她贸然给裴颐之送去,更像做贼心虚。

    她读不透裴颐之的心思。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想法。不知为何他对她如此上心。

    他近日在姜令安身边是了不得的大红人,众人都巴结着。万一他当真是姜令安的忠臣……

    姜煐眼中寒光逼人。

    便休怪她无情。

    -

    昭明十六年十二月。

    朝仪帝姬于凌华宫内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养病。裴颐之月中离开大景宫,在盛京中炙手可热。

    姜煐派人前往盛京狱打探程廷案件,得知程廷为受虐待妇女打抱不平,杀其家暴丈夫,反而被污蔑强抢民妇被捕。

    听闻程廷早年在雍亲王处犯下过错,盛京狱对其实施酷刑,一时难以脱身。

    自十六岁被困大景宫,姜煐暗中救下数名武将,安置于大景内外,通线书信往来。今驻守边疆者人心甚乱,急待得力将领。

    程廷身出公爵之氏,其父亲程丰曾随开国皇帝——姜煐祖父征战四野,平定江山,被太祖皇帝封为宣平公,镇北大将军,可谓是劳苦功高。

    姜令安继位后,改年号昭明,提拔言官。程丰尽职尽责,屡屡奏本谏言,心直口快,惹姜令安不快。

    昭明三年,外疆来袭,攻陷边疆重城灵州,活捉灵州庆安知府酷刑折磨,屠杀妇孺老少,灵州血色迷蒙。

    知府项上人头随书信策马向南,送到姜令安手中,朝堂上,知府人头咕噜噜滚到御柱旁,目眦尽裂,满脸血痕,刻上青色的“奴”字,呈死不瞑目之相,姜令安惊慌失措,差点跌落龙椅。

    骠骑大将军宋明山请愿领兵出征,姜令安允。

    昭明四年,宋明山拼尽全力战死沙场后,镇北大将军程丰带长子程侑厮杀三月,终于夺回疆土,戍守灵州。

    可在此时,姜令安却同意了外疆和亲要求。

    因帝姬只得八岁,太过年幼,姜令安封皇后宋氏之妹为安和帝姬,代为和亲。外疆与大景进入伪亲密期。

    程丰不满大景屡屡求全,上书朝廷,请旨再攻外疆,姜令安驳回奏本。程丰二奏朝廷,谏言之中颇含酸讥讽,指责姜令安沉溺于花鸟鱼虫,□□花曲,令姜令安勃然大怒,屡驳奏本,召回程丰。

    昭明六年,宣平公回京途中,惨死灵州界外,至今尸骨无寻。次子程廷未承荫,飘泊无定,多年未听其消息。

    时隔多年,程廷忽然到京,必然引人注目。

    对于姜煐而言,这是一次好时机。

    正待她再次派人前往盛京狱救出程廷时,盛京狱中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天地皑皑,看守的狱卒说,程廷于子时被放出,一名青色衣裳的郎君亲自来接,二人寂寂无言,沉默离去。

    “狱卒说那位郎君格外俊逸。”

    “不必多说了。”姜煐叹气沉眉。

    是裴颐之。

    可究竟是裴颐之要救回程廷,还是姜令安要救回程廷?

    姜煐放下书册,静看窗棂外的飞雪,遥想裴颐之的后续动向。

    二日后,线人将一封书信送到她手中,言之在盛京茶肆中看见程廷与雍亲王党羽起了冲突,兵戎相向。

    姜煐将信纸烧去,心生疑惑:“为何雍亲王一行人痛恨程廷?”

    静芽抿唇:“这……”

    “去查。”

    静芽点头:“是。”

    姜煐笃定,程廷,裴颐之和雍亲王之间有一段她不知晓的故事。

    子夜到时,姜煐仍在看书。从这里望向高阁上的武英殿,灯火彻明,不曾停息。近日裴颐之不在,批折子的大抵是太子姜煊。

    姜煐听说安州有雪灾,太子正处理此事。姜煐已经派线人去往隔壁丰州,由丰州知府调粮马支持。

    静芽犹豫道:“若被陛下发现……”

    “不会被发现。”

    她用的是太子的掌印。可这也不是给太子邀功。

    一则,私自用权,引爹爹生疑。

    二则,调来粮马后,他们会看见小小的帝姬凤印。这个印记将印在各类食物上传播远扬。名头上的和实际得到的有出入,那么民众只会记得实际得到手的东西。至于痕迹,早早被民众吃进肚里。

    就算当真怪罪到她的头上……呵,她一深宫女子,无翅可飞,又能离开大景宫奔向哪里?

    静芽为她梳发,换过衣衫。熄灭烛光后,一地冷冷月华拂地。

    她闭眸躺下,疲惫的思绪中有些朦胧画面飘进来,瞧不清楚,却十分真实。

    梦里春雨绵绵,她钻进榻中,言笑晏晏地贴上去唤他夫君。

    她勾着他的肩膀,悄悄问:“裴郎当真不喜欢我了?”

    清隽郎君转过身,与她青丝纠葛。

    她能看见他眼中浅浅倒影。

    夜里雨珠大,打落在窗棂上,滴滴答答的起了一阵响声。

    姜煐一个激灵猛然醒过来,看见寝殿外燃着一盏烛火,有人敲门,

    她的心狂跳着,问道:“谁?”

    “是我,殿下。”静芽顿了顿,说道,“殿下,武英殿来请,说有急事相告。”

    姜煐恼道:“告诉姜煊,本宫不去。”

    寒风拂过,窗纸后一团烛光抖了抖,静芽低低说道:“不是太子殿下,是裴大人。陛下和裴大人正在武英殿,请您过去一趟。”

章节目录

两心缠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巽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巽星并收藏两心缠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