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颐之离开后,夜里托人送来一把匕首。速度之迅速,应该是早就备好的。

    精巧匕首不是大景样式,而是外疆样式,刀尖如弯月,镶嵌着异色玛瑙宝石,极为奢华。姜煐久未摸刀,看见如此宝刀爱不释手。小狸奴跳上来嗅了两下,蹭着她的手臂在她怀中揣手手。

    “呼噜呼噜……”

    晓芳阁的丝竹声不知何时落了幕,姜煐揉着它的脸颊肉,心想:裴颐之现下大概又在批折子了。

    呼吸之间,她干净唇上似还含着那点软,情不自禁地抿了抿唇。

    她细忖裴颐之的话,想到刚刚没有给一个确切答复,觉得这事自己干得的确不漂亮。

    若按照她的行事风格,她必然是搪塞的,拖拉着,怎么也要让他得到回应。但是面对他,她总是犹犹豫豫,心里慌慌张张,又思来想去。她不确定这是甚么感觉,可她知道这叫自作自受。

    静芽进来点了一炉香,她闻见幽幽香气,慢慢进入梦乡。

    春夜雨声连绵,她倚在他的怀中,檀口微张,咬住他的下巴。她眼见着他意乱情迷地迎上来,心里臌胀着,闷声笑出来。

    裴郎当真不喜欢我吗?

    他吻住她的唇,气息交织,缠绵悱恻。

    姜煐慢悠悠醒过来,已然涌上粘稠水光。她睁大眼睛看着帘幔上的花纹,不敢置信地想:春梦一场。

    她不得不承认,不管是对裴颐之说她不会嫁给他,还是她对他在武英殿对姜令安下药和她坦白的纵容,抑或是今夜的交吻,她对他实则和其他人不一样。就连脑中那个劝她远离的声音,也是低柔哀伤。

    过了几日,裴颐之不再递信来,她也忍住没有去找他。又过了几日,外头再度传来乌苏里的离谱事迹,王甯铁青着脸,在乾福宫怒骂外疆得寸进尺。

    出来后,姜煊咬着唇问:“阿姐,你能不能不要和亲?”

    “不和亲,怎么办呢?”

    姜煊愣了愣。

    姜煐又问:“不和亲怎么办呢?”

    他仍旧不答话。

    “你光知晓不能和亲,便把事情甩下去,以为会有人替你解决。自然,你是太子,洗手更衣,吃饭睡觉,会有人替你解决。可你是太子,国事朝政不是洗手更衣,没有龙椅上的意志,便无法完成一事。”

    姜煊脸色一白:“可现下仍旧好好的……”

    “你是太子,我是帝姬。”姜煐睨他,“裴叔慎终究是臣。还是说,煊儿真的无心当这太子,一心诗词歌赋,花草鸟虫?”

    姜煊眼睛亮晶晶的:“阿姐看了我的字?”

    姜煐道:“我的字不好,看了些许。和裴叔慎相比另有一番趣味。”

    “真的?!”姜煊想了想:“近日阿姐提到裴大人的次数多了些。”

    姜煐面不改色道:“他为国为民,自然得照料些。”

    “啊,哦。”姜煊点点头,“阿姐是在哪方面比较照料呢?我、我也学习一下罢,能替阿姐和爹爹分忧。”

    姜煐:“……嗯。”

    姜煊:“?”

    姜煐:“你去念书罢,我走了。”

    姜煊:“阿姐?”

    怎么照料?

    那不能说是照料,只不过……是凭她心意行动说话。自打那夜她与裴颐之交吻,做了无尽的春梦之后,她便意识到自己对他心怀惦念。她把心里那个声音压下去,耐着性子将脑中的记忆梳理了一遍。

    ……也许他说的事情是真的,她真的向裴颐之允诺过驸马之位。

    夜里,她再度来到武英殿,当值的小黄门早早被驱散了,留下几个熟面孔,站在外头。临近三月,姜煐身上的冬衣减去了些,勾勒出妙曼身姿。

    殿中皱眉批折子的人劳累过多,清减几分,更显得眉目如画。她从紫檀木琉璃鸟兽座屏后走去,伸手抚在他肩颈上,两只被冷风吹得冰凉的手借此取暖。

    他任由她胡闹,抬起左手拢住她的手腕,问道:“殿下今日安好?”

    “有些疲乏。”她方才回了一堆书信,“你每夜坐在这里,爹爹能放心?”

    “许是不放心的,等着臣出错。”他说,“殿下多多督促臣,让臣免了这血光之灾罢。”

    “你真是……”姜煐眉尖微蹙,耳垂赧红,嘟囔道,“愈发油嘴滑舌。”

    可这还不算完。

    现下姜煐接管了批折子这档事,她看她答复,裴颐之代写。除却她自己关注民生疾苦外,裴颐之借着她的名义广行善事,有不少折子上来恩谢。

    有时她看累了,就喊他念,毫不避讳地往他怀里钻,找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把他当做美人榻。

    裴颐之纵着她,偶尔摸摸她的发,轻易不言语。

    姜煐在这个角度才得知了小狸奴的趣味,趁他不注意摸摸他的头发,戳戳他的锁骨,他似乎习惯得很,没有喊着男女大防,左手始终搂着她的腰,不让她掉下去。

    折子是永远也批复不完的。姜煐看见有些折子还生气。上回说了不必送新鲜瓜果过来,恐劳累百姓,这回仍是送了几箩筐。她把人名记下来,说来日必要好好彻查,另一头看见了言辞恳切的税收改革和土地改革方案,又好生琢磨,心情好起来。

    她将折子翻来覆去地看,瞧着裴颐之留了三本字迹相同的,才记了记名字,是个姓顾的。

    她念出来:“这是青州顾家的?”

    裴颐之幽幽道:“殿下知道他?”

    “略有耳闻,听闻长得也不错,进士甲榜第一,有叔慎风范。日后可以一见。”

    她丢下折子,见他黑瞳深邃,藏着一缕捉摸不清的笑,握笔的指尖发白。

    “叔慎不是想介绍个得力助手么?”

    “……是。”

    姜煐见他不肯看她,知晓他仍对她没有回复一事耿耿于怀,坏心眼道:“叔慎怎么不开心?”

    “臣没有不开心。”

    “分明不开心。眉毛都竖着。”

    裴颐之抿唇不语。姜煐凑上去,微微偏头,含住他的唇瓣,感觉腰上劲手一缩,嘤咛一声。

    他的目光追过来,低声道:“弄疼殿下了么?”

    姜煐摇摇头,鬼迷心窍地伸出软舌描摹着他的唇线,再退开,像只偷了腥的猫儿,眼睛亮闪闪的。

    裴颐之喉珠上下滚动着,放下朱笔,正准备凑近她,但听门口轰的一声响,姜令安叹气进来,姜煐飞快钻进屏风后,心如擂鼓。

    ……等等,不对,她住在大景宫里,怎么她要往里边躲的?要躲也该是裴颐之……她摸到自己的唇瓣,灼得惊人。透过屏风罅隙,她看见姜令安挥斥宫女,踉跄走进来,坐在殿上。

    裴颐之神色不动,走下去躬身行礼:“陛下。”

    “叔慎啊……”

    姜令安浑浊眼神望向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想来喝到尽兴方归。裴颐之循蹈规矩上报了各项要务,姜令安挥袖摇头,问道:“和亲事宜办得如何?”

    “依照陛下吩咐办妥了。”

    “煐儿呢?”

    “殿下希望和使节一见。”

    “安排。”

    他喝得醉,一时站不起身,裴颐之伸手去扶,问道:“陛下头疼么?”

    姜令安头疼欲裂。他扶着自己的脑袋,揉着太阳穴。说道:“近些日子愈发头疼得厉害,太医尽是废物!叔慎算上一卦吧。”

    裴颐之含笑:“陛下,臣久未卜卦了。”

    “为何不?”

    “卦象恒久,事在人为。陛下只消睡上一觉,便得轻松了。”

    姜令安忽而道:“给煐儿再多备上几抬吧。”

    裴颐之冷声道:“臣遵旨。”

    待姜令安走后,姜煐迟迟从屏风后走出来。殿里一股子腻人的酒气,她打开窗,窝在裴颐之怀里深吸了几口兰香气。

    面对姜令安的无情和自觉有理的补偿,她没有丝毫意外。她早就对姜令安失望透顶,没了感情,自然不会过于伤心。

    用了五年的药,姜令安的头疾永不会好,想必只会愈来愈没精神。

    “陛下觉得亏欠。”

    “他应当这么觉得。”姜煐说,“大景开国以来,他自小备受宠爱,无一人忤逆。现下大景国库算不得空虚,只是现在这样下去,能维持几日?”

    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事情。又能衣食无忧当皇帝,又能对一切坐视不理?

    “他曾向我吐露心扉,薄待了你。”

    姜煐望向他。

    “他同样和我说,愧对裴家。”裴颐之含笑,“或许你知道,我的父亲和哥哥,惨死于疫病。”

    ……她知道,她还知道不仅裴家,程家和梁家同样如此。

    可她不明白。

    “你的母亲一定不愿意你在这里。”

    他搂住她:“殿下怎么不问问我?”

    “……你不都说了么?”他为了他的私心。若能成,既可以除掉姜令安,又可以……

    她转身:“你方才说,事在人为,你是青玄天师的弟子,顺天道而行之,当真这么想?你……当真愿意和我……”

    “天道在前,人过方才留痕。殿下福泽天佑,与臣也……”他顿了顿,认真道,“一定是圆满。”

    -

    昭明十七年三月,使节乌苏里再度请旨。姜令安因头疾晕倒在早朝上,群臣哗然。

    他三日未醒,王甯在殿中忙前忙后,太子姜煊跪在床前服侍,等待姜令安苏醒。

    唯有姜煐夜里一身素衣,姗姗来迟,跪在殿前给姜令安祈福,念了三天三夜的道经。

    最后一夜,她跪得有些撑不住,静芽拿来一个蒲团。眼见子时将过,乌苏里终于出现在福宁殿内,往里探了一眼。

    大黄门张炳才伺候着皇后王甯和姜煊回乾福宫歇息,当值的宫女小黄门早就被姜煐差了出去。她眉尖微蹙,看着使节,柔声道:“使节可是来替陛下祈福?”

    她未施粉黛,小脸带着泪珠,格外令人生怜。再者,姜煐本就是天姿颜色,比乌苏里平日见过的女子貌美许。现下殿前只有他和姜煐二人,他粗眉一挑,扬笑过来。

    姜煐没和他说些什么,但眉毛眼睛都传着意思。她跪不住,东倒西歪的,乌苏里扶住她,问里头的情况。他本还谨慎着,她软言几句,逐渐放下心,将手放在她面上。

    帝姬梨花带雨,国色天香,顾盼生辉间惹人心动。他大着胆子掐了她一下,她含羞带怯,反身低喃,末了还用眼神勾他一下。

    乌苏里被姜令安养得更加好色,见无人在场,一下子胆子大了起来。他凑过去想要亲近她,帝姬支撑不住,倒在地上,没有束起的乌发淌了一片墨,润润的,散发着迷人的芳香。

    他一面低声恭维帝姬美貌,一面说着大景和外疆和亲的美梦,饿狼扑食般弄过去,姜煐冷静地抽出素衣内的匕首,眼睛一眨不眨地将匕首没入了他的脖颈。

    乌苏里不敢置信地瞧着她,口吐血沫:“你……”

    姜煐扬起笑容,匕首更深几分。乌苏里抬手给了她一巴掌,扇得她小脸通红,唇带血痕,大黄门张炳才和裴颐之走进来,正巧看见这一幕——帝姬被外疆使节压在身下非礼,眼含泪珠,浑身狼狈不堪,正用使节身上的匕首自保。

    姜煐抽出匕首,继而在他胸膛里搅动,乌苏里说不出话。见事情被他人看见,他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掐得满面通红。

    姜煐一口气缓不上来,也不装膝盖疼了,一脚将他踹开,往外爬出来,大声道:“外疆使节在陛下榻前非礼本宫!”

    乌苏里浑身浴血,姜煐一身素衣染红,乌发粘稠,在大黄门张炳才前哭诉。裴颐之探了探气息,是晕过去了,还未死透。乌苏里很快被御前侍卫提刀带走。

    裴颐之道:“殿下,和亲之事……”

    姜煐吸吸鼻子:“使节无礼,无意与大景交好,恐一步错,步步错。”

    言下之意,是嫁不得。

    姜令安仍在殿内沉睡,皇后和太子知晓此事连忙来问候,姜煐闭门不见,说是要讨个清净。

    此事按计划行走,无一处不妥。但意外的是,这夜还收到程廷来信,信中说雍亲王意欲来京。他那个同样想当皇帝的儿子姜烨被他幽居已久,正准备大展身手。

    “如何大展身手?”

    “梁涴清之死,令姜烨耿耿于怀。”

    “涴清的死的确是雍亲王的罪过,可他势力不足抗衡他爹爹。”姜煐沐浴之后,躺在他的怀中,借着月光看他的面容,“乌苏里被关在盛京狱,外疆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姜令安不会再醒来。现下之计,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凌华宫内没有燃烛火,裴颐之抱着她,修长手指一点点抚过她的眉眼,落在她的下唇上,轻轻一揉。

    “今日看见了?”

    她指的是在福宁殿前的事。

    裴颐之自然看见了,也是他掐准时机带人走进来的。当看见乌苏里将她压在身下时,他浑身血液都凝固了,忽而腾起一把火,燃起滔天的怒意。

    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把戏。他这么劝告自己。

    “不想殿下……再这样……”他艰难吐出字句,“殿下本来说不用这法子……”

    “他来得巧,用便用了。”

    姜煐道,“合欢散答应你没用,确实没有用。他并没有碰我甚么地方,顶多是摸了摸脸罢,是有些不爽快。”

    见裴颐之在意,她笑道:“往朝帝姬养面首是常事,我不爱这些事,因此免俗。若我在认识叔慎前与其他男人有了关系,叔慎便觉得不洁,是么?”

    “不是的,不是。”裴颐之摇头,“臣不会这样想。只是乌苏里……”

    闹半天,不喜欢别的男人碰她是真,嫌恶乌苏里更真。她也讨厌乌苏里,沐浴完不够,还得让那股子兰香绕着她才舒心些。

    “我处理得很好,这一个环节没有任何差错,现下,叔慎有一个法子可以使。”

    姜煐挨着他的耳垂,闭上眼道:“吻我。”

    裴颐之受了她的蛊惑,慢慢垂头看她,见她衣衫间露出雪白脖颈,鼻尖顺着线条微微摩挲,逐渐沉溺下去。

    她近日和他常常交吻,他通常克制得极为温柔,极少像今日要将她吞噬一般,在她锁骨处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仰头看见窗外明月,昏昏沉沉,身体黏黏糊糊,第一次纵着他往下……

    水汪汪一片。

    她颤巍巍喊他的名字,醉倒在带着柔劲儿的舌尖。

    如沙漠渴水,云中望月。

    她攀附住他的肩膀,浑身上下都是他的味道,末了脑中一片白,好半天回过神来,才轻轻吻了吻这双给她带来欢愉的唇。

    她的声音哑透了。

    “裴郎。”

    裴颐之喟叹般吻她,低低回应,清隽眉眼带着惑人的迷醉。趁她意乱情迷,安安静静讨要个名分:

    “皎皎会和我在一起么?”

    会么?

    他从怀里抽出一条有些岁月痕迹的红绳,上头赤金桃珠上刻着一个裴字,月光下流转生挥,一看就不是俗物。

    他替她戴上,握着她雪白皓腕啄吻着,低声说:“皎皎莫再骗我,莫要弃我,好吗?”

    他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算上梦中划过的片段,那该有多少次了呢?倘若再来一次,他定然会发疯的。

    姜煐哑声道:“这是你编的?”

    “嗯。臣编的。只给殿下戴。”

    她笑了笑,身体里的余韵还未退却,不断回荡。她雪白臂膀勾住他的脖颈,轻声道:“好。”

    “当真好?”

    “当真。当然是真的。”姜煐安抚他,“我也是头一回喜欢人,没有男子比叔慎更好。”

    他黑瞳中华光万千,清亮异常:“殿下不后悔?”

    “不后悔。”她说,“如果后悔了……”

    他捂住她的唇:“殿下不会后悔。”

    不会后悔。

    不要后悔。

    不许后悔。

    她的笑闷在他掌心,惹得他发颤,他轻声呢喃,意乱情迷:“不要后悔,皎皎,不要后悔。”

    不然他会疯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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