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惯会批折子。

    年少时,她不爱读书,太子少傅的课更不爱听,嫌姜煊年幼学得慢。她批折子速度快,是从垂帘听政时期练出来的本事。

    那时她雷厉风行,手段强硬,又确有本事,将政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很快压下了一众老臣的意见。

    如今再上手,不过是往事再现。

    但有些事情还是出乎她的意料。

    比如雍亲王姜令方和世子姜烨的行动,与上一世全然不同。

    因则她上一世已然死在玉清宫大火中,想必不会有回到过去的机会,再想穿越……只能往前穿了。

    但不管如何,姜煐并不想要再穿来穿去。

    她受够了别人的死亡,也烦透了自己要死亡。这一世好不容易来的,如何不珍贵?她平生夙愿唯二,一则重回龙椅之上,二则保证在乎之人好好活着。

    她练了好长时间的字,临摹了一沓纸,灵活转变各种字体风格,如今刻意写出的字不认真看,就像是裴颐之写出来的。

    折子不过半个时辰便批完了。姜煐觉得自己若是男子,少时能够认真读书写字,少不了也能在殿试上一举成名,荣登甲榜。

    她上一世刚登上帝位,很多策言还未来得及实施。

    大景还未有女子参加科考的先例,若是女子也能……

    “殿下,”静芽来报,“皇后娘娘请您去福宁殿。”

    “平烟来了?”

    “是。”

    “本宫身子不适,不去。”

    “欸,遵命。”

    静芽在外打发了平烟,姜煐派青竹在后头跟着。约莫半个时辰,青竹回来,说平烟进了太子东宫。

    去东宫是常事,去见太子更是常事,不足以大惊小怪。

    “出来的人是那个通房。”

    “通房?”姜煐皱眉,“那个王甯本要送给裴颐之的宫女?”

    “正是。”

    “没想到她有几分本事。”

    原以为不过是王甯养的无关紧要的眼线罢了。谁知把姜煊迷得七荤八素,这么久了还在宫里。

    不,现在也是眼线,只不过看上去那小通房对太子还真存了几分情。这份情是真心,还是对荣华富贵的真心,有待考量。

    “可听清她们说甚么?”

    “未曾。”青竹摇头,“看见平烟姑姑递给她一小包东西,从手指缝传过去的,小通房脸都白了。”

    “那个宫女叫甚么名字?”

    “玔午。”

    “好拗口的名字。”没有寓意,像是刻意挑了两个字取来的。姜煐皱眉,“当时其余几个宫女叫什么?”

    静芽和青竹面面相觑。

    她说:“去查。”

    王甯怎会没事叫平烟去找玔午递东西?

    “愣着干甚么?”

    青竹反应过来,连忙福身:“奴才这就去。”

    “等等。”姜煐又问,“太子在做甚么?”

    青竹道:“弹琴作画。日前,太子殿下向大人讨教琴技,大人都没碰琴。”

    “本宫之前送他的,他没碰?”

    青竹摇头:“不是不碰殿下的琴,是没碰过琴了。”

    姜煐问道:“裴颐之戌时前能回来?”

    “奴才不好说,但答应殿下的事情,大人一定会做到。”

    姜煐颔首:“知晓了,你且去罢。”

    她自顾自整理折子,静芽笑着说她面露喜色。她整理好折子,叹道:“战事利我,乃上天顾念,承得国运。”

    大景自开国以来,一向富庶繁盛。虽则姜令安在位时因疑心残害了开国武将,但多年根基尚在,怎会一日将倾?

    说到底,是姜令安懦弱无能,纵然自己花天酒地,不舍一分金银,却想要用女人的一生来填补缺漏。于是他便可以一直在各个女人的身上流连,再让她们东填西补,凑成拱起王座的尸骨。

    而她,不是姜令安的女人,是她父亲没有成本的息事宁人的礼物,叫她如何不生气?

    按前线来报的折子看,下个月雍亲王和程廷便会班师回朝,届时雍亲王一定有所动作。

    军中多是她的人,也许……也有裴颐之的人。姜烨暴躁而少智,何不令父子再生怨恨,反目成仇?

    届时,姜令安身死,太子退位,雍亲王父子获罪,她垂帘听政,便是顺理成章。

    ——倘若真的和上一世一样顺利的话。

    午后春光悠然,她坐在院子里看书,青竹喘着气儿回来,忙道:“殿下,打听清楚了。当时送进武英殿的四个小宫女,分别唤作玔午、朱砂、南星、竹茹。”

    姜煐抬眸问:“朱砂?”她忖了忖,用纸张写下,递给静芽。

    “殿下?”

    “送去给俞太医瞧瞧,这些都是什么药?”她说,“路上不着急,慢慢回。”

    静芽红了脸,福身道:“是。”

    青竹傻不楞问道:“殿下,静芽姑姑怎么脸红了。”

    姜煐道:“青竹多大了?”

    “十一啦。”

    还是小孩子。姜煐笑道:“你可别去路上烦你静芽姑姑。”她话题一转,道:“听闻雍亲王世子幽居后出来第一件事是刨了明安郡主的坟,可有这事?”

    不论梁晗对她是否有杀心,她在她面前已经死了两回。她想完成梁晗的愿望。

    “有的殿下。”青竹,“裴大人今日出宫,便是让人修缮明安郡主的魂归处,只是世子一直咄咄逼人,让大人难堪。”

    “他已经去了?”

    裴颐之怎么总能事事算在她前面?

    “嗯,大人时时刻刻都念着殿下。”

    姜煐盯着他:“和你主子一样没规没矩,膝盖痒了,也想跪了?”

    青竹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奴才说的都是真话。”

    姜煐叹气:“去殿里取放红绳的匣子来。”

    青竹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装红绳的匣子过来了。姜煐坐在海棠树下,打开匣子,粉色的、透蓝的、竹青的……不是琉璃便是翡翠,每一颗都品质无暇。她将里头一颗颗漂亮珠子串在红绳末尾,起身挂在海棠树上,上面翠绿的叶子葳蕤漂亮。

    小孩子好奇心重,问道:“殿下为何挂红绳?”

    姜煐道:“找它替我戴。”

    “哦……”青竹似懂非懂地点头,“挂满之后,一定很漂亮。”

    如今已过五月中旬,天气渐热,姜煐喜迎雨水,换取一丝凉风。

    可到了金日沉海时,雨仍旧下着,不见消停半刻。海棠树下的红绳飘摇着,随雨霖铃一齐叮咚作响。她看着阴沉的天,心头蓦然滑过一丝不妙的感觉,像巨石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静芽率先回来了。她将油纸伞收在廊下,裙摆上撒着雨泪,匆匆走进殿内。小狸奴蹦过来,变成一条小猫毛巾溜过她裙边,蹭了一身子水。

    静芽绕开它,福了福身,言道:“今日俞太医繁忙,奴婢等了几个时辰。”

    “宫中何事繁忙,可是有人问医?”

    静芽摇头:“却是不知。众位太医似乎……往福宁殿方向去了。”

    姜煐想起来,之前平烟确实请她去福宁殿,难道姜令安有所不测?

    “陛下应当无恙,俞太医回来时面露微笑,并无不妥。”

    “他是因为陛下无恙面露微笑,还是看见你面露微笑?”

    “啊?殿下……”静芽小声道,“殿下……”

    姜煐道:“好了,说说看,俞太医如何说?”

    姜煐的直觉不错。她听着朱砂二字方觉得不是人名。朱砂可入药,可制毒。“其余三味也是如此。制药制毒,一念之间。玔午实则是川乌的改字,些微入药,可麻醉止疼,多了,便是剧毒。”

    静芽又问:“殿下可还记得那位下毒的小宫女?咬舌自尽的那位?”

    姜煐抬眸。

    静芽道:“她便叫南星。”

    刹那间,所有线索汇成一条线,清晰明了地指向一个人。

    姜煐眉目深转,沉吟半晌,笑了笑:“南星死了,芳贵人也死了,都是替死鬼。王甯若再要行动……”还会再死一些人。

    这些人里包括姜煊的小通房玔午,还有她、姜令安。

    “看着玔午。”

    “是。”

    霡霂淅淅,逐转淋潦之势。姜煐坐在窗前,盯着香炉被吹得七零八落的袅烟,闻见带着泥土气息的雨水气。

    夜里风变凉了,她强迫自己临帖,可无论如何都唤不回注意力。

    “现在何时了?”

    “殿下,戌时已过了。”

    昨日答应裴颐之的时候,她是真的不情愿。可是今日她没按约定去,裴颐之也没来请。

    许是裴颐之还未回宫。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她忽然很想要出宫,她知晓,现下姜令安卧病在床,那个禁止出宫的律令不再牢靠,她可以出去。

    可天地之大,她要去哪里找他呢?

    风筝线拴在他身上,却没握在她手里,她惴惴不安。裴颐之说得没错,要是把他关在宫里,就不会受伤了,更不会死了。除非他自戕,否则不会出现一点点意外。

    可是她生在宫中,见了那么多因为深宫死去的人,如何能下这种决定?

    姜煐放下笔,下意识打开匣子,开始串红绳上的珠子。串了好一会儿,甚么颜色都有,纷乱反复,远不如下午串得好看。

    她将天机镜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来,想着怎样缠在上头好看些,又看见匣子里的药瓶儿,打开来闻了闻。

    小狸奴趁乱跳上来,把她的东西全都闻了一遍。检查到药瓶儿的时候,撇着嘴往后一缩,伸出猫手快速连环喵喵拳,然后留下一道优美的弧线跳走了。

    看见这药,姜煐实在是疑心得很。她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唤静芽取来银针,再一瞧,青竹躲到门廊后去,装作看不见。

    她心里直跳,将银针扎进去,过了半晌,慢慢抽出来。

    银白色在烛光下缓缓、缓缓变成了黑色。

    她亦黑了脸,握着瓶子,丢在火盆里,铛的一声响。

    静芽道:“殿下当心气坏身子。”

    好啊,怪不得让她用金勺取药,原来安的是这个心!她明眸中腾着怒火,想起青竹白日里说的话,不由忿忿道:“去藏星宫!”

    “殿下,今日雨大,裴大人不知有没有回来……”

    “去,现在就去。”

    她站起身,衣裳都不换了,含着满腹怒气,想把话说个明白。

    青竹备好小轿,静芽替她撑伞,她三步做两步走上轿,很快到了藏星宫。

    夜雨无情,打湿了她的裙摆。

    油纸伞外的雨幕融于夜色,若不是藏星宫中宫灯闪烁,她几乎看不清来路。

    “殿下,郎主回来了!”

    姜煐瞥了他一眼,自己接过伞,走进宫中。

    她想了很多。她想控诉裴颐之一次又一次不拿自己当回事,指责他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这条命。他根本不知晓她多么希望他可以怀着他那些才华和理想好好生活下去,而不是被天火付之一炬。

    她想骂他,想要打醒他,她走过簇簇竹影,迎着漫天霶霈,终于在那条水晶幽径的尽头看见了他。

    他倚在廊下,漆黑一片,连烛光都看不到。

    他朝她睁开眼,等她靠近。而她的步子慢下来,缓缓走到他面前。

    她看见了明亮的星星悄然闪烁在他眼中。瞬间,她所有怨言和怒气卡在喉咙里。

    一刹,两刹,也许是一盏茶一炷香,又或许是长长久久。她看着他,平静地在雨声中问他:“你到底去干甚么了?”

    他面容苍白,咳了咳,笑道:“殿下来了。”

    他不太好。

    她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还是忍不住拧眉,哑声道:“裴颐之,你给我送的什么药?”

    他怔了怔,没回答。她握紧伞柄,轻声问:“你就这么想死吗?”

    “……殿下冰雪聪明。甚么都瞒不住殿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迎着雨艰难地站起来,清冷面容萦着若有似无的笑,伸手揽住了她。

    呼吸声就在耳旁,姜煐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他冰凉的手指抚上来,眸中氤氲着足以醉人的专注和难忍的疼痛。

    她手中的伞差点没握住。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唇角,哑声问她:“殿下说说,臣为何这么做?殿下又为何匆匆忙忙过来?”

    姜煐不作思考,即刻张唇,他伸手按在她的唇上,揉了揉。

    “殿下想清楚再回答。臣不要谎话。”他的黑瞳深若寒潭,“殿下当真想要推开臣,对臣无一丝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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