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煐早先传了文书,蜀州知府亦给予回应。

    裴颐之前往蜀州之后,蜀州知府会接待他。

    听闻蜀州富庶非常,美景繁多,裴颐之可以完成最初的愿望。

    等雍亲王身死,盛京事了,也许他会在那处遇见了哪家的好女子,开启崭新的生活,再没有生死之忧。

    她已经将要发生的事情都想好了。

    唯有这样,离她远远的,才能保他周全吧。

    自那夜姜令安和王甯离世,雍亲王世子姜烨落下了造反罪名,雍亲王连坐之罪,但念其有功,回朝发落。

    早朝时,太子姜煊悼念姜令安,言其庙号太宗,谥号景英帝,皇后王甯徽号为仁宣弘靖孝慜皇后,由张炳才宣读姜令安遗诏,不日则由姜煐垂帘听政,后继承正统,升祚继明御极。

    姜煐身着翟纹袆衣,坐于朝堂之上,肃穆沉静,不怒自威。

    垂帘听政不过是用来过渡的法子,好叫这些老臣闭嘴,但令姜煐有些意外的是,朝臣并没有如同上一世般激烈反抗。持有反对意见的,也仅仅是几名雍亲王的党羽。

    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敢确定。

    看着有人怒叱“牝鸡司晨则天下大乱”,姜煐也没了挥剑的兴致,仅是淡淡问了一句:“天下之乱由谁而起?是本宫?”

    臣子脸憋得通红,骂她不知羞耻。

    “雍亲王世子造反之时,诸位躲在何处?本宫不知乱从何起,只知乱自我终。”姜煐垂眸看向他,“拉下去。”

    杀鸡儆猴。

    顾頫奉玉圭高喊千岁,罗呈紧随其后,殿内跪了大半,姜煊握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没看群臣,只顾把玩。

    过后,年轻的吏部侍郎问,剩下的人要处理吗?

    处理?要她从前,便是全都杀了。

    姜煐立在武英殿上,点点头。

    她问:“裴颐之会怎么处理?”

    顾頫答道:“臣未学得裴相万一,需逐一审查。照虎画猫。”

    顾頫又问,“敢问殿下,裴相在何处?”

    姜煐看着白日遥远的云朵,手中捏了捏落下的晚春海棠,从手指缝中掉下去,没了影子。

    末了,待诡奇云朵挪动出大景宫,姜煐听见他淡淡道:

    “殿下,春日虽逝,可青松不眠。裴大人青松之姿,于朝堂乃霜雪之洁。倘裴大人不在,恐生事端。”

    姜煐沉眸。

    见姜煐不言语,顾頫拱手道:“恕臣直言,殿下是否心存忌惮?”

    忌惮?

    姜煐叹气。

    在旁人看来,裴颐之位高权重,以他的名声及拥护者,或许就是下一个夺权篡位者,是除却雍亲王之外对皇位最大的威胁。他不走,当权者应当忌惮,走了,才是合理的。

    那几个说着整个大景宫都知晓她和裴颐之私相授受,恐也是觉得他们在盘算一笔买卖。

    其实她上一世盘算过了。她盘赢了皇位,本该了无遗憾。

    姜煐道:“忌惮?顾大人曾数次弹劾裴颐之,现在却和他相知相惜。顾大人嫉恶如仇,爽快直利,尚且如此,本宫又岂会不知良臣珍贵。”

    她微微一笑:“他在养伤,劳请顾大人费心。”

    何止是没什么好忌惮。

    姜煐简直是操碎了心,才迫不得已把他关起来,就像是得到了一件容易破碎的宝珠,只能束之高阁,好让自己那颗心不会因为担心他破碎而不安。

    只是顾頫所言不错,她初初登势,离不开裴颐之一行人的支持,此刻将他送离无疑是自断臂膀。

    可……她自有她的决断,不会后悔做这个决定。

    顾頫敛眸,半晌后拱手:“臣告退。”

    -

    两日后,姜煐和姜煊一齐用膳。姜煊一改往日沉默寡言,显得格外沉重。

    姜煐因右手上的伤无法握筷,静芽挑出鱼刺,将鱼肉摆在碟中,她便用左手勉强执起双箸,送到嘴里。

    姜煊问:“阿姐手上有伤吗?是姜烨弄的?”他连尊称都不喊,直呼其名,态度明确。

    姜煐点头:“小伤而已。涴清之棺可有送回去?”

    “送回去了。让人重新拾掇了,比从前还气派些。”姜煊想了又想,撂了筷子忧心忡忡道,“姜烨犹敢如此,怎敢让雍亲王回朝!”

    姜煐夹到姜煊碗中,悠然道:“煊儿当真不想当皇帝?”

    姜煊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阿姐,我实在怕死。”

    姜煐轻轻一笑。

    姜煊仍捏着一个玩意儿。姜煐侧眸一看,是红绳编成的小红球,可以用手掌心完全包裹住,里头包着一个圆溜溜的珠子,反射出熠熠光芒。

    姜煐问:“这是何物?”

    “这个?”姜煊抬起手,晃了晃,里头的东西叮铃作响,“是裴哥哥给我的。那夜……我那夜睡不着,他进来和我说了好些话,给了我这个东西,说是能让我放松些。”

    “如何放松?”

    “捏一捏。”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姜煊又想了想,“可是裴哥哥和我说话的时候,让我觉得周围没有血围绕着我,那些可怖的鬼影也不在了,我就觉得是有用的。”

    他忽然垂下头,白净脸颊上出现了一丝不符合往日的沉寂,问道:“阿姐不会害怕吗?”

    “害怕什么?”

    他张了张嘴:“害怕……爹爹和阿娘……他们死的时候他们的脸和眼睛……”

    她放下筷子,喝茶清口道:“为什么会害怕?”

    她什么都不害怕。一个帝王,应当是没有弱点的,应当是看起来冰冷无情,无法捉摸的,好过贪图美色,沉溺于欢愉之中。

    “那毕竟是爹爹和阿娘。”

    姜煐沉默。

    姜煊拨弄着手里那个球,又问道:“怎么不见裴哥哥?”

    姜煐睫毛微颤,静芽道:“裴大人有事,不便出门。”

    “他在藏星宫?”

    姜煐问:“怎的问起他?”

    姜煊耸肩,勉强展开一个笑:“我有时怕阿姐会死掉。但是仔细想想,裴哥哥会帮我这个忙,阿姐定会平安无忧。”

    姜煐再次拿起筷子,吃下一片鱼肉,说道:“吃吧,菜要凉了。”

    -

    垂帘听政这日,姜煐红妆上朝。众臣跪拜,殿内响彻千岁。

    她处理政事已久,一切有条不紊。在土改和两税法的推行下,百姓有所得,战事获胜,欣欣向荣。与此同时,姜煐大赦天下,追封一众开国老臣,并恢复爵位,子女承荫。

    古来只有新帝大赦天下,姜煐此举无需多言。恢复宣平公、安乐侯、建宁侯等是为安抚老臣,收拢人心。其次,她还升迁了一批新臣,作为朝中新鲜血液。至于那几个雍亲王党羽,早早便没了声息。

    这日散朝,迁吏部尚书的顾頫在武英殿与她交谈。她连连叹气,只说要休息。

    “殿下听臣汇报即可。”顾頫工作起来不知道累,和裴颐之一模一样,姜煐没由来头疼。可是事情尚未汇报完,又和雍亲王回朝有关,姜煐硬着头皮听下去,只觉得头皮发紧,太阳穴生疼。

    她要回凌华宫歇息,召顾頫前去,说隔着屏风汇报便是。

    顾頫明显有些迟滞:“裴相……”

    汇报公事而已。姜煐瞥顾頫一眼:“干他何事?”

    不知为何,姜煐觉得顾頫一向沉稳的脸色有了裂痕,还提醒她道:“内宫……”

    姜煐不耐烦道:“顾大人,有无内宫是本宫说了算。你且汇报便是。”

    顾頫瞧了她一眼,拱手道:“殿下和裴相近日吵架了?”

    姜煐脚步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顾大人当真关心裴相。只是有些话还是不必说的好。”

    顾頫不再提及此事,跟着她去了凌华宫。

    姜煐久未回凌华宫住了。这段日子她都住在藏星宫,可是领着顾頫去藏星宫便露馅了,不得已下才来这里。

    刚进殿内,小狸奴便每个人检视一遍,认认真真地值班蹭上自己的味道。

    姜煐将小狸奴抱起来,揉了揉它的脑袋,笑道:“胖了一圈。”

    胖乎乎的小狸奴用大尾巴遮住自己的隐私部位,哀怨地喵了一声。顾頫着急得很,忙不迭用咳嗽道:“殿下。”

    急什么,又没做甚么坏事。姜煐抱着小狸奴坐到窗边榻上,隔着屏风听他说话。

    顾頫的声音冷,听上去毫无感情,很容易让姜煐回到处理政事的节奏和态度里。有此良臣,也多亏了裴颐之的提拔。一来一回,安排好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和人员处理,便由他汇报一些处理完的琐事。

    姜煐闭目养神,怀里的小狸奴呼噜呼噜直舔猫手,最后舔到她下巴上,将她下唇的口脂舔去了些。

    她睁开眼拂开猫头,小狸奴又凑上来舔,也不知今日口脂这个味道怎么就让它如此执著,硬是要舔到一口才罢休。

    姜煐指尖抹了抹嘴角,手指上留着丝丝胭脂红,像漾开在水里的脂粉。

    小狸奴从屏风后跳出来,整理了猫手上柔顺的毛。

    姜煐撑起身子,摸到枕后藏着个盒子。拿出来一看,是当初扔药的那个匣子,里头还放着锁着红绳的天机镜。

    顾頫顿了顿:“殿下?”

    姜煐沉声道:“继续。”

    顾頫继续说,她很认真地听。

    不过,手里的东西确实不是俗物,拿在手里放不下去,反而牢牢攥着。如此一来,她的意识倒更加清明了。

    待顾頫说完,她给予回复,今日算作结束。

    此时天光大好,浮光垂射,云后藏金,有若空中宫阙隐现。

    顾頫走出门,深深叹了一口气,姜煐隔着窗户看见青竹跑过去,忽而站起来走了出去。

    “站住!”

    情急之下,她出口制止青竹离去。顾頫正在此方位,愣了愣,皱眉道:“殿下……”

    他看见朝仪帝姬的口脂乱了,立马躬身垂头,姜煐与他擦身而过,再一次说道:“青竹,站住。”

    那个本该和裴颐之一起去往蜀州的人,时隔四日,又回到了宫中。

    姜煐的头更痛了。

    她目光如炬,青竹被吓得一动不敢动,啪的一下跪到地上。若不是姜煐手中还握着天机镜,恐怕现在指甲都要掐到肉里。

    “殿、殿下……奴、奴才……”青竹目光乱飘,看了看身后,期期艾艾道,“殿、殿下恕罪!”

    姜煐的目光顺着青竹的视线移过去。

    海棠树上多出来的红绳,是姜煐一条一条束上去的。

    红绳底下漂亮的宝石和水晶在风中发出环佩之音,每每她想他时,就有了痕迹。

    裴颐之本该在去往蜀州的路上。

    她亲自熬了药,让他喝下去,为他套上枷锁,送他出宫。

    可为什么……

    姜煐攥着手里的天机镜,隔着数十步距离,在暮春海棠下看见了裴颐之清冷如玉的面容。

    她无法移动脚步,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失去了方才的平静。

    他的手藏在袖中,好看的眉眼藏着怒,慢慢走过来,一步一步和她的心跳声交.合。

    他停在她面前,含着无情的嘲弄,一点点扫过她的唇,在散乱的口脂上稍作停留,继而转移到她手中的天机镜上。

    他笑了笑,没有一点熟知的温柔:

    “殿下在和顾大人做些什么,能否指点裴某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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