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呆在原地,双目失焦,有些恍惚。

    眼前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想,她是恨林动的,她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但当林动就这样躺在地下了无生息时,立夏却无喜无悲,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压了一年的阴霾就这样烟消云散了,立夏有些不知作何反应,这一年所有的日日夜夜里,昏暗灯光中,她无数次在心中期盼林动能够去死,恨不得噬其血啖其肉。

    现在实现了。

    为什么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以往种种,皆成定局。

    这样也好。

    只是他死得太草率,在她的想象中,林动应该被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折磨致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支箭结束了生命。

    可是他就是如此草草结束了生命。

    立夏双手无力垂下,袖口宽大,遮住了她有些颤抖的手。

    她看着刘生的尸体,脑海反复浮现他死前的最后一眼,怎么也摒弃不开。

    “立夏?”

    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立夏扭过头,“刘大哥!”

    榭季想站起来,顿感身体如灌了水般沉重,眼皮怎么也掀不开,“我忘了,这药有副作用。”他努力抬头看向云倾,“我可能要昏睡一阵了。”

    他有些累了,腿脚也难受起来,不仅浑身热得厉害,还感觉脑袋晕晕的。

    云倾顺势坐下,靠着榭季,“撑不住就睡吧,我在这。”她示意榭季靠在她肩膀上。

    榭季嘴角艰难扯出一抹苦笑,“我这样子是不是很难看。”他歪头轻轻靠在云倾肩上,轻微蹭了蹭,下一秒沉沉昏睡过去。

    云倾一怔,感受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和榭季轻微的动作,有一瞬间的晃神,她想起了那截竹子,现在还被她放在身上。

    “不难看。”云倾低声说着。

    刘生从昏迷中醒来,开口就感到嘴中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还伴随着难闻的恶臭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之前所作所为如山呼海啸般涌现。

    刘生颤抖地看着自己这双充满鲜血的手,这双早已不是自己的手,他到底干了什么!他居然杀掉了村里的铁柱!

    眼泪夺眶而出,一颗一颗砸在地上,他捂着脸,将自己蜷缩起来,胃里更加难受。

    一股强烈的恶心涌上心头,他生理性反胃起来,低着头痛苦地呕吐。

    好一阵都没适应过来。

    他双手撑在地上,手指甲缝里满是泥,眼泪鼻涕混着流下,地上水光反射他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刘生瞳孔放大,不断地把双手挥向地面,一拳一拳,不知疼痛,直到手背血肉模糊,也不曾停下。

    立夏扑向刘生,阻止他这一自伤的行为,“刘大哥!别这样!刘大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刘大哥,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就不会——”立夏此时满是悔恨,种种源头皆因她而起,她实在是没办法面对刘大哥。

    云倾静静地看着他们,望着这满目疮痍。

    刘生啜泣着,“不,这不是你的错。”他不停地揉搓自己双手,仿佛这样就能洗去之前种种罪过。最后崩溃地哭出声来。

    “是我不该去八面楼,是我不该为了钱去打比赛,是我错了,如果我安安分分做工,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我偏偏去了。”

    可是他偏偏去了。

    “我只是想,拿到那笔钱我就能回家了,不用再在外漂泊,我就能回家看看我女儿,我就能让她上学,好好读书。”

    可是谁又知道,那根本就是一场骗局!

    “可是我现在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立夏痛苦地摇头,“刘大哥,别这样...”想起以往种种,她只觉浑身冰冷。

    可是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是在往前走。

    这是一条没有退路的选择,若有人能早些预料到选择的结果,那就不会有那么多悔恨之人,也就没那么多迷途知返了。

    若立夏没有上山,没有遇见林动,也没有选择救他,那现在她应该在家和村长一起悠闲看着村里北边那家的猪,那头猪总是跳出围栏,引得村里人追赶。

    若刘生没去八面楼,现在还在码头勤勤恳恳做工,闲暇时还能回家一趟,看看长高的女儿。

    可是。

    现在再也回不去了。

    刘生神情凄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刘生双眼红肿,疲惫地看向云倾。

    “我知道。”刘生凄凉一笑,“我活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立夏比云倾还先说出口。

    刘生温柔望向立夏,“我体内有蛊,林动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现在撑着只是因为我现在意识是清醒的。”

    “只要母蛊一死,子蛊必死无疑,并非他口中所说的不死不灭,这是这种蛊的唯一缺点。”

    “蛊?”云倾说道,“什么蛊?”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体内的蛊是靠林动的血养大的,若他死了,我也活不了。”刘生长叹一口气,想着接下来仅剩的时间那就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那也不算浪费。

    “我中蛊到现在已有一个月,已经深入骨髓。”

    “这种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是在八面楼中的蛊,之后被送到这里,整天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开始我天天还能清醒。”

    “后来我隔天清醒一阵,再后来我就浑浑噩噩,所作所为都不是我自愿的,但是嗜血真的会上瘾,完全离不开血后,那时候就会完全变成不人不鬼的傀儡,像我一样。”

    “但是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解药吧,他们要销毁那个东西,若是被毁了,那这蛊就真没有解药了。”

    “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若你们要找解药,那就要抓紧时间了,一定要赶在他们之前。”

    雨有些小了,淅淅沥沥。

    刘生说完,朝着流水村的方向出神,“立夏。”

    “刘大哥。”泪水已模糊立夏的视线。

    “家里就拜托你们了。”刘生拾起地上的剑,“我走后,别告诉鹿鹿。”

    “鹿鹿还在家等你回去呢,刘大姐也在等你,刘大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刘生依旧望着流水村的方向,“没用了,回不去了。”

    “回得去的。”立夏嘴角扯起牵强的笑,她知道,即使有解药,刘大哥也不会去试的。

    他心中的底线已经崩塌,他无法面对他自己,也没办法原谅自己。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立夏现在觉得心被人狠狠揪起,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都无能为力,那种眼睁睁看着悲剧上演,她有时也恨,这世界上,为什么那么多无能为力。

    她恨她自己。

    她想尽善尽美,但却无从缝起掉落一地的碎布。

    现在,他要眼睁睁看着刘生走向死亡,而她,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这是他的选择。

    这也是他最后的尊严。

    刘生无声地流着泪,天已经塌了,他没有理由活在这世上。

    但是,他不想让鹿鹿知道她有个这样的父亲。所以,他提出自己的最后一个要求。

    “立夏,刘大哥最后求你一件事。”

    “刘大哥你说。”立夏哽咽着,心中悲苦万分。

    “不要告诉他们,我想在鹿鹿心中留下一个好的印象,不要给她说我死了,你就说,我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很久很久才会回来,还有,我对不住刘月,告诉她别等我了,改嫁吧,我的母亲还要托你多加照顾,麻烦你了。”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立夏抽抽搭搭,泪止不住地流,她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麻绳偏挑细处断,诚诚恳恳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却换不来一时安宁。

    “姑娘,谢谢你们救了我,抱歉了,我无法报答你们。”

    “你认识鹿鹿吗?”

    “我认识,鹿鹿很可爱。”云倾语气笼罩淡淡悲伤,似是远处云雾,朦朦胧胧。

    “鹿鹿现在长什么样子呢。”

    “鹿鹿长高了,她很可爱,刘大姐把她照顾得很好,她们都很好,只是很担心你。”云倾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个伟大的人。”

    “谢谢你了。”刘生也在哭,“今生无以为报,只有来世为你们当牛做马,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不要告诉鹿鹿我葬在哪,等她长大了再告诉她吧,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云倾也有过阻止他的想法,但她选择尊重。

    这个结局,是他最后的选择。

    立夏鲜红的衣袍在雨中格外刺眼,她一直在哭泣,一直在哭,从没有断绝,十几年未流泪,好像就为了今天。

    她想把心中的悲痛全哭出来,是不是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刘生想起鹿鹿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想起妻子害羞时的模样,想起母亲烛光中缝缝补补,田埂上野牛,路边不知名野花,他们一家人,虽不富裕,但很开心,很快乐。

    可是如今他再无无法回去了,回到那有槐花的家中去,鹿鹿长大后的样子他也看不见了。

    他想在这个美梦中睡去,希望孟婆桥边,没有那苦涩难喝的汤,也没有如今这种噩梦。

    天色渐暗,有人在雨中死去,在暮色中离开,永远也没有睁开双眼,至此长眠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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