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针还差十分钟指向六点,周曼侬百无聊赖地伏在桌面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等交班。

    一个人款款进入她的视野,从她的角度,先是看到他穿的运动鞋,视线一路往上,简单的黑色休闲裤、白T恤。

    虽然常见,可今天不会再遇到一个同样身材,又穿同样衣服的人吧。

    周曼侬抬起头,果然看见少年冷清俊秀的面容,眼睑下垂,沉静地看着她。

    她无意味地勾了一下唇,“要什么?”

    许袂用手扯过桌面上的单子,低头扫视着,“你想吃什么?”

    最后他点了一份炸饺,一份炒年糕,一碗芒果西米露,和一杯柳橙汁。

    “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周曼侬夹起一只炸饺,翻来覆去地看着,她直截了当地问,完全掠过了巧合的可能性。

    “你今天送货的箱子上,有店铺地址和联系方式。”

    “可以,”周曼侬笑了一下,“记性真不错。”

    许袂环顾了一周这平平无奇的店面,“你现在在这里打工吗?”

    “不算,以前在这里打过工,今天老板问我能不能暂时来顶一天班。”

    “不集训了吗?”

    猜到他会问,周曼侬无谓地耸了耸肩,“当然是待不下去了。”

    从琅里回到画室后,李昌不再对她开玩笑和动手动脚,改以另一种方式针对她。

    “你觉得你画的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你真的学过画画吗?”

    “你没有画画的天赋,别学了,出去找个厂上班吧!”

    “垃圾,完全是垃圾!你知道美术附中的学生是怎么画的吗?人家十二三岁就比你画的好,一辈子都会比你画得好!你还想考美院?你在梦里考去吧。”

    总之就是不教她,无视她,还间歇性在众人面前打压她。

    周曼侬怀疑李昌是不是以前就惯用这种招数,否则怎会如此熟练。集训中的美术生一怕被老师放弃,二怕被说没天赋。李昌批评她的每句话都杀伤力极大,足以毁掉一个学生所有的热忱和自信。

    可对她免疫,她完全不相信这个人,可以说鄙夷这个人到极点,他的话对她构不成半点伤害。

    李昌似乎也看出来了,他再怎么骂,周曼侬也只是冷漠至极地看着他,李昌甚至能从她嘲讽的眼中读出两个字:“傻X”。

    有一次他被周曼侬激得无能暴怒,当着几十个人的面大声说:“你这种人学艺术就是在玷污艺术,你知道你做什么有天赋吗?站街女!躺着就能赚钱最适合你,做小姐也好过在这里浪费画纸!”

    没错,所有人都听到了,但所有人也都当成没听到。

    周曼侬不至于因为他的话痛苦,但她也实在受够了。

    她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直视着李昌,眉和眼都野性不羁地挑起来,用最清晰流利的口齿回敬他:“你知道什么人最没天赋吗?培训老师。各行各业都是这样的,只有最无能,最没天赋的人才会回流做培训老师,就像你一样。”

    李昌被气得浑身发抖,把她拎到校长面前,意思是如果她在这个画室继续待下去,他就不教了。

    周曼侬和校长说了李昌的所作所为。

    “这个……”画室的校长为难地皱起眉头,“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周曼侬早知如此,毫不意外,“我知道,我会走的。”

    临走前她还干了一件事,就是打印了一叠传单一样的纸,上面印着李昌给她发的那些短信,以及“大师班色彩老师李昌性骚扰女学生”“言语辱骂学生不配为人师表”等黑字体的大标题,在家长参观日的清晨贴满了整个画室。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她摊手,“希望会让他有一点不好过吧。”

    许袂沉默着听完她这一个多月的生活,觉得语言的力量是很薄弱的,“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周曼侬嗤笑,“先打工赚点钱,然后再说呗。”

    许袂许久不知该说什么,他一向是寡言沉默的人,这时候却搜肠刮肚地想着能安慰她的词汇,“不被那种人教,是件好事,人品低劣的人,水准也不会有多高的。”

    周曼侬噗嗤一声笑了,其实她只同意一半,画者的才华和道德水平,还真没什么关系,同意的是李昌确实没水平。

    “他就是垃圾,全方位的。”

    周曼侬叉起一块沾着辣酱的炒年糕,眯着眼咬了一口,“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的每一个学生都有希望,就他没有。他一辈子都只能画那种又油又土的东西。他也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所以气疯了。我不是被他逼走的,是自己不想待下去了。”

    她并非完全在说气话,即使没有李昌,集训也是最容易让人感到疲惫和无意义的事。应试阶段的美术教育就像在刷高考题,对于真正热爱美术的人来说,还要更没成就感。

    周曼侬看自己这段时间的画,常常有眼前一黑的感觉,但她清楚这是一个功利的过程,本来是可以坚持下去的。

    李昌在辱骂她的时候说了“艺术”两个字,可谁会认为这个阶段的学生,真的学的是艺术?不是为了考学,谁又会喜欢画这种工厂流水线一样毫无灵魂的东西?

    她从这句话中听出了李昌的不得志,以及他的认知错误,于是狠狠踩了他痛脚。

    周曼侬现在不是不迷茫,本来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在乎她。经过这一趟。她一点也不想再找个画室集训,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

    “不说这些了。今天怎么是你来收外卖?我记得你家不在那里啊。”

    “学校校庆日有文艺汇演,今天是在同学家排演节目。”

    “什么节目,唱歌吗?”

    “不是,英文话剧。”

    周曼侬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周曼侬本来也交班了,两个人一起吃完东西,就出了店门,并肩踱步在五光十色的商业街上。

    “中山路离三中有点远,你以前来过吗?”

    “没有。”

    “这可是泷川最热闹的步行街,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周曼侬也不是很意外,摇了摇头,“我上学的时候,如果翘晚自习的话,就经常会来这里。”

    她说得好像翘晚自习是一件家常便饭情理之中的事一样。

    许袂当然这辈子都没翘过晚自习,他看向她,“那你没事都来这里做什么?”

    “前面有一家我常去的店,我带你去。”

    中山路是泷川最有名的风情商业街,坐落在老城区中心地段。特色是沿街复古的欧式建筑,另一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商店夜市。周围坐落着一些中西合璧的老公馆,不少是名人故居,游客必经打卡之地,周曼侬做模特兼职的时候,也经常来这里取景出片。

    周末晚上正是街上人流量最大的时候,整条街繁华流淌,行人如织,从头灯火通明到尾。

    周曼侬带着许袂进了一家开在巷子里的音像店。

    她似乎是来过很多次,连老板都很熟她,“哟,学生妹,好久没来了。”

    再往她身后一看,又哟了一声,“这还是第一次带人来,男朋友啊?”

    周曼侬说:“李哥,我早就不是学生妹了。”

    老板说:“这么久没来,我以为你上大学去了。你别说,虽然你来也很少买东西,但我还挺怀念你的,不然,我这都三天没客人了。”

    如今实体碟片快被市场淘汰,音像店唱片店是越来越冷门了,周曼侬和这老板插科打诨惯了,她目光梭巡店面一周,没看到第二个客人,这还是周末晚间人流高峰,不禁咋舌道:“生意这么差,你怎么坚持下来的啊?”

    老板叹气,“还好店面是自家的,也还好还有十几个门面能收租吧,开这个店就图个情怀,实在不行,也只能改做别的生意了。”

    周曼侬脸色当即一变,“行了,别说了,仇富了。“

    她从兜里摸出二十块来,“还是老样子,冻柠茶,两杯。”

    然后拉着许袂往里走,“你想不想看电影?”

    “这里可以看电影?”

    周曼侬往深处几个有隔音墙的房间指了指,好几间都是试听间,里面放着用来听音乐的大型唱片机,最后一间是放映室,有播放机、大型投影和进口音箱。

    “可以随便用?”

    “唱片机顾客可以随便试用,放映设备是要收费的,但是李哥让我免费用。”

    “他没事干嘛对你这么好?”

    周曼侬专心挑着影碟,看也不看他一下,口中答道:“因为我特别漂亮,所以就是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我好,你不就是吗?”

    许袂:“……”

    周曼侬轻笑出声,“我第一次来这家店的时候,还在上初三呢,我还不至于倾国倾城到那地步吧。”

    这是真的,李哥三十多岁了,家里有矿的游戏肥宅一个,有老婆,不至于对十几岁的黄毛丫头起歹心——哪怕是很漂亮的黄毛丫头。

    老板是看在周曼侬长相的份上给她特殊待遇,这也没错,周曼侬走到哪里都能得到特殊待遇。有些人会生觊觎破坏之心,但更多的人没什么目的性,就是单纯情不自禁地,想对美人好一点。

    周曼侬最后选好了一盘影碟,两人一起进了放映室,周曼侬把碟片放进播放机里,她操作很熟练,显然是在这里看过很多次电影了。

    老板拿了冻柠茶进来放在茶几上,很快投影荧幕亮起,周曼侬拿过来啜了两口,放松地靠在皮质沙发上,等待影片开场。

    故事背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德国柏林。故事的开头,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从电车上下来,蹲在街边难受地呕吐,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成年女性走过来帮助了他,给了他一个拥抱,并送他回家。

    男孩病愈后亲自上门感谢女人,女人称自己要换衣服,让他在门外等候,男孩等在门外时,无意间看到女人穿丝袜的动作——一个性意味十足的特写镜头。

    许袂在这时感到一丝轻微的不自在,不是因为剧情,而是因为周曼侬就坐在旁边。

    女人察觉了男孩的注视,男孩为此落荒而逃。

    男孩却自此对女人难以忘怀,他再一次来到女人的家门口,女人让他到楼下提两桶煤上来,男孩为此弄得浑身肮脏,女人于是放了洗澡水让他洗澡。男孩光着身子坐在浴缸中,女人声称去给他拿毛巾,却□□地出现在毛巾后面,她用嘴唇吮吸着他光裸的脊背。

    许袂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

    “So that‘s why you came back.”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都是相当直白的激情戏,露点的那种。

    比起画面,更令人尴尬的也许还是声音,在这小小的放映室里,仿佛身临其境般叫人难以忽略。

    许袂是没看过几部电影,而在他极有限的阅片经验里,电影最多有个吻戏——他当然不至于对性毫无了解,但爱情片的男女主角,就算发生关系通常也是以隐晦的手法来表现,从未见过这样,这样的……

    他甚至有点疑心周曼侬是故意找了一部这样的影片来戏弄他——她看起来很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他忍不住出声询问道:“这部电影叫什么名字?”

    “朗读者。”

    许袂眉心跳了跳,心想听起来完全不像是这么大尺度的片子。

    他不由得微侧了一下脸,用余光瞥着周曼侬,微弱的荧幕光照见她的表情,是十分专注且平静的——她真的一点都不感到尴尬,对于坐在这里和他看这些少儿不宜的内容这件事。

    好吧,也许外国电影都是这样的。许袂虽然在黑暗中已经面红耳赤,但不想表现得太没见过世面,他努力让自己的窘迫不外泄,平淡地看待荧幕上前所未见的如此真刀真枪的性.爱场面。

    这其实是一部很好的电影,两个多小时的时长,那些大尺度的激情戏并不是全片的重点,许袂最后完全沉浸其中,为故事和人物所牵动。

    影片放映结束后,伴随着片尾曲,白色字幕在黑底上滚动出现。许袂安静坐在黑暗中,像很多第一次被电影触动的人那样,悠长的情绪韵味在沉默中发酵。

    周曼侬也沉默着,她喝了一口已经不冻的冻柠茶,突然开口:“你不会真的连A片都没看过吧?”

    许袂闻言,差一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什么啊?”

    周曼侬转过来,眼睛弯着,忍俊不禁地看着他,“那么普通的情.色画面,至于吗?你难道真的只在生理卫生课本上学习人体知识?”

    许袂感到难以置信,“那种画面——叫做普通吗?”

    周曼侬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子,“电影看多了,就觉得是很普通的,所以你是真的没看过A片?”

    许袂简直不敢相信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浓黑的眉毛扬起,忍不住抬高声音反问道:“我难道应该看过吗?”

    周曼侬看着男生一脸认真的表情,闷闷笑了两声,语气安抚道:“不应该,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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