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妍出门前，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检查了一遍。
她化了素雅的淡妆，身上是中长款的浅蓝色呢子大衣，下面跟一件垂坠感的藏青百褶长裙，脚上一双新的白色板鞋，披着浅灰色围巾，令她看上去像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把工作后逐渐染上的社畜气息减轻许多。
她又有点神经质地点开手机，查收消息，屏幕上显示今天是2019年11月14日。
PM.13：51
孟妍在两点半约了人，无论是今天的衣着，还是约会时间和地点，她都花了一点用心——这是她被折磨过N次后总结出的相亲最佳流程，午饭后约在类似咖啡馆的场所见面，如果聊不拢看不顺眼，随时可以找个借口离去，也不用硬熬一顿饭的时间。
如果双方满意，那么可以晚上续摊，她婉转把这个意思通过中间人转达给对方，希望对方也预留了晚上的时间。
下了楼，孟家的一家之主葛女士本来坐着绣十字绣，见女儿下楼，挑剔的眼风就刮了过去，许久，点了点头。
“还行，蛮文静的。”
对于女儿的大小事，葛女士向来是不肯放松一点，孟妍二十三岁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孟家父母眼里就是“大姑娘了可以谈婚论嫁”。因为是唯一的女儿，把控很严，怕她自己恋爱看上什么不入流的，从那一年起孟妍开始相亲，在她的消极抵抗下搞黄了几个母亲最看好的对象，到了二十六岁这年，孟妍已经变成了父母口中的高龄剩女，“再不嫁，就只能捡别人的剩饭剩菜了”。
这真奇怪，孟妍想，从学历到工作到外貌到家境，她都可以打个八十五分，仿佛就是网络上备受推崇的“江浙沪中产独生女”模板，生来就是只用享福的，可是为什么竟一点也感受不到幸福？
她这一次的相亲对象，是表哥徐凯做中间人牵线的自己的朋友，高中兼大学同学。过去十年，是互联网高速发展的红利期，人们常听这个行业的人把前卫的新兴科技名词挂在嘴边，轻松创造着初创公司获得融资上市的暴富神话。徐凯这个朋友，倒没有那么传奇，他其实是创业失败了的。
徐凯说，他这个同学，大二就跟学长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办公室，仿一些小游戏，曾经做成过一个，后来卖了，每个人分了一千多万。之后原班人马加了些人，又组了个草台班子改做原创手游，一度也真的踏上天时地利人和的风口，公司仿佛就在腾飞的前夕，最后还是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高价卖身给了大厂。
但这样的失败，也轮不到普通人扼腕。
“你说人生际遇，谁能想得到呢？他是我们那一届的全省第三，本来清北的专业也可以随便挑的，为了奖学金才上Y大，结果本科毕业就实现财富自由了。”
孟妍年仅二十六岁，就相亲过三十来个男人，其中有些对象让她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差。也许是她这种各方面条件上乘又不算突出的女性的婚恋困局——如果想要结婚，就必须向下兼容。有钱又帅气，聪明高学历，谈吐性格也没毛病的男人就算是有，也不会沦落到来和她相亲。
而她自己，相貌不差是不差，但没有什么丰盛的女性魅力。因为从小到大的圈子都太好了，孟妍在其中算不上优秀，又被家里控制过头，一直有点缺乏自信心。
工作里遇到追她的人是有，还不少，但孟妍唯独在这一点上有智慧，可以清晰识别出，他们大多是为了她身上的利他属性而来——家里有钱，父母职业好，乖乖女，温柔听话好拿捏。
孟妍有时真恨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么个形象，但没办法。那次表哥徐凯来家里，父母又提起让徐凯帮忙在圈子里看看，有没有和我们家妍妍相配的，她在旁边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只喜欢帅哥，不是帅哥不用介绍给我了。”
孟父和葛女士双双不赞同地看向她。徐凯却说：“我还真有个朋友，挺帅的，感觉配得上妍妍。”
和孟妍此前的每一次相亲一样，葛女士动用一切人脉，在正式见面前，已做足了比任何企业都更详尽的背调。徐凯这个朋友特别亲近，几乎变成孟妍大姨姨父的第二个儿子，再加上高中到大学都在本地就读，非常好调查，孟家的亲戚在三中和Y大工作任教的有的是。
因为调查出的其他结果令葛女士满意，徐凯发过来的照片令孟妍满意，这次相亲变成孟家全体都很看重的大事，虽还未正式见一面，葛女士已帮女儿畅想好了婚礼怎么办，婚房怎么买，乃至婚后生几个等问题。
“……到时候再谈一下，看看第二个孩子能不能跟你姓，据说那个男孩子和家里关系很差，钱完全是自己赚的，这样也蛮好，以后没有婆媳问题，不受干扰，就是怕这种家庭出身的年轻人会有隐藏的性格缺陷。”
孟妍今天心情本来还好，对约会的期待也有一点，现在被葛女士倒掉大半胃口。
“和家里关系很差，这你们都打听出来了？大姑说的？”
“她倒没说这么细，就透露了一点点。”葛女士得意地睨女儿一眼，“还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其实就他们那一届的，知道的人还不少哦……”
-
孟妍和她的相亲对象约在一家茶楼。
典雅的中式风格，卡座用雕花屏风和细苎麻帘隔断，比一般的咖啡馆更雅致安静一些，私密性也更强。
孟妍卡点到的时候，男方已在茶楼卡座等候，她先站定，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了一下，悬着的大石终于安定。
不是照骗。
不仅不是照骗，真人大概还属不上相的类型，不逊于她因为职业关系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明星或男模，而且气质斐然，和那些娱乐圈人士相比，更有一种霁月光风的沉笃英气。
孟妍不能不心里犯嘀咕，这样的男人，有什么来相亲的必要？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力掩饰内心的紧张，走过去落座，“你好，我们加过微信的，我是孟妍。”
年轻男子抬头，颔首，“许袂。”
徐凯提前说过，他这个朋友比较理工男性格，不会和女孩子聊天。孟妍明白意思，帅哥嘛，从来都是被人追，有高冷资本。何况相亲这种事，第一面就是相互增进了解用的，男方一般不好问女方太多问题，所以往往是女方作开场。
许袂人很有涵养，有问必答，也不敷衍，孟妍却逐渐失去兴致。
她看出眼前这个男人，也没有特别地看上她，和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那样对她无可无不可，而她不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希望在这种相亲中收获真爱吗？还是想对方能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对她一见即钟情，非她不可？
她的思绪游离，问出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来相亲吗？因为想在三十岁前结婚——之类的吗？”
男人停顿一下，抬眸略微疑惑地看向她。
“你看着不像是有必要相亲的人啊。”
“你看着也不像。”
孟妍噎了一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本人的条件没有多大兴趣，就算换一个人也会来？”
对方似乎不理解这个问题，“相亲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在见你之前，怎么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孟妍觉得这场相亲差不多是被她搞砸了，或者她正在有意搞砸，就像她从前消极搞砸过的无数次。其实她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颜控，不管再怎么讨厌相亲，对于这么好看的男人，本来也该提起一些精神认真对待。
如果不是葛女士，葛女士让她觉得自己就算成功钓到眼前这个难得的上等货色，人生也就是那样了。孟妍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快乐可言，她连恋爱都不想再谈，却永远在被相亲的路上，她又痛恨自己的懦弱，说了无数次要从家里搬出去，不再被父母操控，最后却还是这样。
许袂似乎还在为了她的问题思索，他是个很认真的人，最后说了一句，“你是徐凯的表妹。”
孟妍愣了一下，她不是蠢人，立马脑补出前因后果。徐凯到她家吃饭，顺着她父母的话头提起自己有个条件很不错的朋友，一下引起她父母极大的兴趣，这时人情上已经有点骑虎难下了，她是女孩子，对方如果说没兴趣，会比较下她的面子，所以勉强来赴个约。
又是这样。孟妍沮丧地塌下肩膀，觉得很丢脸，“那你可以走了，我会说相亲不成是我的问题。”
“你别误会，我没有说我是被迫来的意思。”许袂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来相亲，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必须要结婚？也没有那种想法。就是想认识新的人吧，如果不能恋爱，那么交个朋友也可以，你表哥是这么劝我的，只有勇于做出新鲜改变，才能让死水一潭的生活焕发生机。”
死水一潭。这个描述触动了孟妍，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死水一潭，“怎么会呢？你这种走在行业前沿的人，生活怎么会是死水一潭？”
说完她不免自嘲一笑，自己在那些外地同事眼里何尝不是很值得羡慕，人是这样一种动物，总是觉得他人的生活理应完美。
也许因为许袂的话，孟妍放下来前那些沉重的包袱。说得没错，即使相亲不成功，交个朋友也是好的，又因为有相亲这个理由，关系可以拉得比一般刚相识的人近，问一些深入的问题也无妨，像是相熟的捷径。
“你恋爱过吗？”孟妍是真好奇这一点，她以前也认识过这种很有光芒的男生，在学校就会有数不尽的女生前仆后继，但是徐凯提起他这个朋友，说是大学四年都没交过女朋友，这一点在葛女士的背调中得到了确认。
许袂迟疑一刻，低声道：“有。”
但没有任何多说的意思。
孟妍转着茶杯，不知为什么此刻有倾诉的冲动，本来她连和闺蜜都不会再提那个人，也许恰恰和朋友圈外不那么熟的人才能提。而且她已经被迫了解到对方的家事，总觉得这有点不太公平。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生很久，最后如愿和他在一起一段时间，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分开的时候非常痛苦。当时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店内音乐正在放一支粤语歌，是《钟无艳》，孟妍一向觉得这首歌极能代表她在那场漫长单恋中的心情，“谁情愿照耀着别人就如月亮，为奴婢为你备饭奉茶是残忍真相……”
她听着这首歌，苦笑，“你知道吗？就是这种心情，冬天饮雪水。”
许袂没说话，挪动了一下，孟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没什么。”许袂说，“这种事很多人都经历过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在这个茶楼待了一个多小时，该说的话题也都说尽，孟妍上了个厕所回来，觉得实在不能再喝茶了，也有要走的意思。
一般相亲到了这种时候，就是一个转折点，看有没有人提出续摊。孟妍预感许袂是不会提的，他不是那种很会主动的人，对她的好感也远远没到会主动的程度，但不讨厌，要不要有后续就看她。
今天说相谈甚欢嘛，倒也没有，许袂虽然有问必答，但只说了关于自己很浅层的事，差不多只有她来之前就知道的信息，这是个性格较为封闭的人，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孟妍也感受到了。
但她依然难得在相亲里有一点愉快感觉，对面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光是这点就令人愉快，不只是物质和皮相，还有教养，反而是最后一点最难得。和一个这样的男人约会，会令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只有勇于做出新鲜改变，才能让死水一潭的生活焕发生机。”
刚才许袂说过的这句话，又在她脑子里闪现，于是就在两人离开雅座往外走的时候，孟妍尽量自然地提出：“你想不想去看电影？”
“院线电影吗？最近好像没什么好看的。”
这是委婉的拒绝还是？孟妍低下头，细细声说：“我知道有家特色书屋，周末店里会放映一些影院没有的电影，你有兴趣吗？”
她闭了一下眼，做好被人拒绝的准备。
“好，现在去吗？”
-
虽为冬季，门前仍栽种着耐寒绿植，还有一株四季常青的硕大香樟。行人偶然路过，也不免为这季节难得的绿意盎然略微驻足。这是一家由老式洋楼改装成的特色书屋，玻璃幕墙上爬着绿藤，店门有点隐秘不好找，要拾级而上几步才能看见，但因为已打出了网红店的响亮名声，还是不缺人流前来打卡。
“这家店我来过很多次，经常会办些电影放映，阅读交流会之类的活动，还蛮有名的，而且店面很漂亮，很多人专门过来拍照。”
两人一路过来都没怎么说话，孟妍是在人际交往中受不了冷场的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话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打广告吗？
而且身旁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正想扭头看对方表情，却猝不及防被一个熟稔声线撞乱心神。
“你别说，这年头实体书店很难靠纯粹的卖书经营下去了，一般都会做成这种第三空间模式，集茶饮，阅读，休闲，文化沙龙于一体的多功能场所。环境和氛围首先要好，满足文青情怀，先吸引一波人来拍照，打造网红流量，自然就有客源消费了，也是蛮有意思的哈。”
不会吧，难道真有这么巧，多久不见了，却在这里偶遇？
一时间孟妍心跳如鼓，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慢镜头，周遭一切纷扰嘈杂皆化为寂寥，那些以为被自己埋进黑洞的回忆和情绪，忽然山呼海啸般袭来，又在心底炸得七零八落。仅仅是尚未确定的一刻，也暗自羞恼和失意着，就算真遇见了也罢，何至于还在意至此？时隔数年，未免太不争气。
她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寻觅着，最后锁定了一个方向，果然，是真的。
创意书架前站了个男人，一米八的个头，在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地穿着正式西装，但皮囊确实好，乍一看也像是来打卡出片的网红。
宋驰，横亘她一整个青春期的男人，让她从十三岁暗恋到二十岁，又在二十岁那年痛彻心扉的男人。
他侧着头，似乎正在和谁说话，目光不经意一转，看见了孟妍，也不由一怔。
“妍妍？”
如今听他这么叫一声，她竟还是会鼻头发酸。
但孟妍几乎是在下一刻就注意到，他是和女伴一起来的，那原本和他交谈的女子背对着坐在沙发椅上，长发海妖般披在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便非常引人遐想。
自从两人分手后，孟妍像个缩头乌龟那样极力捂住耳朵，就是不愿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可葛女士不是她能躲得过的，宋驰曾经在孟妍家里寄宿过一年半，两家世交，关系匪浅。
几个月前，葛女士去北京参加完婚礼回来，就提起过这一桩事。
“我看见小驰新交的女朋友了，唉呀，真是特别优秀的一个姑娘，人长得像明星模特，你宋伯母也喜欢得不得了。我看这一回是很认真的，有可能结婚。果然男孩子再怎么玩性大，一到时间就会安定下来。”
孟妍的脑壳嗡嗡作响，她躲了这么久，就是不想看见他的新女友究竟多么优秀，长得又有多么像明星模特。她好像演技拙劣的演员，脸上撑起浮于表面的微笑，“好久不见啊，宋驰哥。”
电光火石的刹那，孟妍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和一个人一起来的。
她僵硬地转过头，身旁的男人浑然不觉气氛微妙，从踏进这个店门到现在都未曾说过一个字，他侧颜轮廓干净，绷成冷漠锋利的一条线。
孟妍知道，自己和宋驰不可能一世不相见，如此说来，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身边同样也有人作伴，而且是英俊的，出众的，各方面都不差的。
呼吸轻窒，魔鬼般的念头已然攫住她。
孟妍来不及再多花一秒钟思考，就把手挂上身边男人的臂弯，顺着下来，又强行十指与对方相扣。
宋驰果然露出惊讶表情，“这位是——”
孟妍第一次做这种事，背心已爬满冷汗，暗自祈祷着许袂不要立刻甩开她，“我男朋友。”
宋驰身前的沙发椅在这时才转了过来。
靠在沙发椅上的女人，把一本书摊开在腿上看，双臂搭着扶手。她肌肤微深，五官极为优越立体，给人一种冷淡的妩媚感。身着一袭黑色长大衣，却像一枝浓丽优雅的玫瑰。正合亦舒所说，年轻的美貌女子越是只穿黑白灰，越是增添了神秘的艳光。
一照面令人最记忆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浓密到简直不真实的眼睫下，覆着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眼大，瞳仁也大，上目线挑着看人，不安分的野性由此而出。
孟妍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什么叫容光慑人，她几乎要被这不寻常的艳光刺伤。眼睛酸涩地眨了几下，才听宋驰介绍道：“这是孟妍，我一个认识很久的小妹妹。这是，呃……曼侬。”
她化了素雅的淡妆，身上是中长款的浅蓝色呢子大衣，下面跟一件垂坠感的藏青百褶长裙，脚上一双新的白色板鞋，披着浅灰色围巾，令她看上去像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把工作后逐渐染上的社畜气息减轻许多。
她又有点神经质地点开手机，查收消息，屏幕上显示今天是2019年11月14日。
PM.13：51
孟妍在两点半约了人，无论是今天的衣着，还是约会时间和地点，她都花了一点用心——这是她被折磨过N次后总结出的相亲最佳流程，午饭后约在类似咖啡馆的场所见面，如果聊不拢看不顺眼，随时可以找个借口离去，也不用硬熬一顿饭的时间。
如果双方满意，那么可以晚上续摊，她婉转把这个意思通过中间人转达给对方，希望对方也预留了晚上的时间。
下了楼，孟家的一家之主葛女士本来坐着绣十字绣，见女儿下楼，挑剔的眼风就刮了过去，许久，点了点头。
“还行，蛮文静的。”
对于女儿的大小事，葛女士向来是不肯放松一点，孟妍二十三岁从英国留学回来，在孟家父母眼里就是“大姑娘了可以谈婚论嫁”。因为是唯一的女儿，把控很严，怕她自己恋爱看上什么不入流的，从那一年起孟妍开始相亲，在她的消极抵抗下搞黄了几个母亲最看好的对象，到了二十六岁这年，孟妍已经变成了父母口中的高龄剩女，“再不嫁，就只能捡别人的剩饭剩菜了”。
这真奇怪，孟妍想，从学历到工作到外貌到家境，她都可以打个八十五分，仿佛就是网络上备受推崇的“江浙沪中产独生女”模板，生来就是只用享福的，可是为什么竟一点也感受不到幸福？
她这一次的相亲对象，是表哥徐凯做中间人牵线的自己的朋友，高中兼大学同学。过去十年，是互联网高速发展的红利期，人们常听这个行业的人把前卫的新兴科技名词挂在嘴边，轻松创造着初创公司获得融资上市的暴富神话。徐凯这个朋友，倒没有那么传奇，他其实是创业失败了的。
徐凯说，他这个同学，大二就跟学长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办公室，仿一些小游戏，曾经做成过一个，后来卖了，每个人分了一千多万。之后原班人马加了些人，又组了个草台班子改做原创手游，一度也真的踏上天时地利人和的风口，公司仿佛就在腾飞的前夕，最后还是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高价卖身给了大厂。
但这样的失败，也轮不到普通人扼腕。
“你说人生际遇，谁能想得到呢？他是我们那一届的全省第三，本来清北的专业也可以随便挑的，为了奖学金才上Y大，结果本科毕业就实现财富自由了。”
孟妍年仅二十六岁，就相亲过三十来个男人，其中有些对象让她很难不怀疑自己是否真有那么差。也许是她这种各方面条件上乘又不算突出的女性的婚恋困局——如果想要结婚，就必须向下兼容。有钱又帅气，聪明高学历，谈吐性格也没毛病的男人就算是有，也不会沦落到来和她相亲。
而她自己，相貌不差是不差，但没有什么丰盛的女性魅力。因为从小到大的圈子都太好了，孟妍在其中算不上优秀，又被家里控制过头，一直有点缺乏自信心。
工作里遇到追她的人是有，还不少，但孟妍唯独在这一点上有智慧，可以清晰识别出，他们大多是为了她身上的利他属性而来——家里有钱，父母职业好，乖乖女，温柔听话好拿捏。
孟妍有时真恨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么个形象，但没办法。那次表哥徐凯来家里，父母又提起让徐凯帮忙在圈子里看看，有没有和我们家妍妍相配的，她在旁边冷不丁来了一句——“我只喜欢帅哥，不是帅哥不用介绍给我了。”
孟父和葛女士双双不赞同地看向她。徐凯却说：“我还真有个朋友，挺帅的，感觉配得上妍妍。”
和孟妍此前的每一次相亲一样，葛女士动用一切人脉，在正式见面前，已做足了比任何企业都更详尽的背调。徐凯这个朋友特别亲近，几乎变成孟妍大姨姨父的第二个儿子，再加上高中到大学都在本地就读，非常好调查，孟家的亲戚在三中和Y大工作任教的有的是。
因为调查出的其他结果令葛女士满意，徐凯发过来的照片令孟妍满意，这次相亲变成孟家全体都很看重的大事，虽还未正式见一面，葛女士已帮女儿畅想好了婚礼怎么办，婚房怎么买，乃至婚后生几个等问题。
“……到时候再谈一下，看看第二个孩子能不能跟你姓，据说那个男孩子和家里关系很差，钱完全是自己赚的，这样也蛮好，以后没有婆媳问题，不受干扰，就是怕这种家庭出身的年轻人会有隐藏的性格缺陷。”
孟妍今天心情本来还好，对约会的期待也有一点，现在被葛女士倒掉大半胃口。
“和家里关系很差，这你们都打听出来了？大姑说的？”
“她倒没说这么细，就透露了一点点。”葛女士得意地睨女儿一眼，“还是我自己打听出来的，其实就他们那一届的，知道的人还不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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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妍和她的相亲对象约在一家茶楼。
典雅的中式风格，卡座用雕花屏风和细苎麻帘隔断，比一般的咖啡馆更雅致安静一些，私密性也更强。
孟妍卡点到的时候，男方已在茶楼卡座等候，她先站定，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了一下，悬着的大石终于安定。
不是照骗。
不仅不是照骗，真人大概还属不上相的类型，不逊于她因为职业关系所见到的任何一个明星或男模，而且气质斐然，和那些娱乐圈人士相比，更有一种霁月光风的沉笃英气。
孟妍不能不心里犯嘀咕，这样的男人，有什么来相亲的必要？
她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力掩饰内心的紧张，走过去落座，“你好，我们加过微信的，我是孟妍。”
年轻男子抬头，颔首，“许袂。”
徐凯提前说过，他这个朋友比较理工男性格，不会和女孩子聊天。孟妍明白意思，帅哥嘛，从来都是被人追，有高冷资本。何况相亲这种事，第一面就是相互增进了解用的，男方一般不好问女方太多问题，所以往往是女方作开场。
许袂人很有涵养，有问必答，也不敷衍，孟妍却逐渐失去兴致。
她看出眼前这个男人，也没有特别地看上她，和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那样对她无可无不可，而她不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希望在这种相亲中收获真爱吗？还是想对方能像偶像剧里演的那样，对她一见即钟情，非她不可？
她的思绪游离，问出一个本不该问的问题，“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会来相亲吗？因为想在三十岁前结婚——之类的吗？”
男人停顿一下，抬眸略微疑惑地看向她。
“你看着不像是有必要相亲的人啊。”
“你看着也不像。”
孟妍噎了一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本人的条件没有多大兴趣，就算换一个人也会来？”
对方似乎不理解这个问题，“相亲不都是这样的吗？我在见你之前，怎么知道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孟妍觉得这场相亲差不多是被她搞砸了，或者她正在有意搞砸，就像她从前消极搞砸过的无数次。其实她真是个货真价实的颜控，不管再怎么讨厌相亲，对于这么好看的男人，本来也该提起一些精神认真对待。
如果不是葛女士，葛女士让她觉得自己就算成功钓到眼前这个难得的上等货色，人生也就是那样了。孟妍有时候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快乐可言，她连恋爱都不想再谈，却永远在被相亲的路上，她又痛恨自己的懦弱，说了无数次要从家里搬出去，不再被父母操控，最后却还是这样。
许袂似乎还在为了她的问题思索，他是个很认真的人，最后说了一句，“你是徐凯的表妹。”
孟妍愣了一下，她不是蠢人，立马脑补出前因后果。徐凯到她家吃饭，顺着她父母的话头提起自己有个条件很不错的朋友，一下引起她父母极大的兴趣，这时人情上已经有点骑虎难下了，她是女孩子，对方如果说没兴趣，会比较下她的面子，所以勉强来赴个约。
又是这样。孟妍沮丧地塌下肩膀，觉得很丢脸，“那你可以走了，我会说相亲不成是我的问题。”
“你别误会，我没有说我是被迫来的意思。”许袂解释道，“这是我第一次来相亲，不知道怎么说，我没有那么强的目的性。必须要结婚？也没有那种想法。就是想认识新的人吧，如果不能恋爱，那么交个朋友也可以，你表哥是这么劝我的，只有勇于做出新鲜改变，才能让死水一潭的生活焕发生机。”
死水一潭。这个描述触动了孟妍，她就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死水一潭，“怎么会呢？你这种走在行业前沿的人，生活怎么会是死水一潭？”
说完她不免自嘲一笑，自己在那些外地同事眼里何尝不是很值得羡慕，人是这样一种动物，总是觉得他人的生活理应完美。
也许因为许袂的话，孟妍放下来前那些沉重的包袱。说得没错，即使相亲不成功，交个朋友也是好的，又因为有相亲这个理由，关系可以拉得比一般刚相识的人近，问一些深入的问题也无妨，像是相熟的捷径。
“你恋爱过吗？”孟妍是真好奇这一点，她以前也认识过这种很有光芒的男生，在学校就会有数不尽的女生前仆后继，但是徐凯提起他这个朋友，说是大学四年都没交过女朋友，这一点在葛女士的背调中得到了确认。
许袂迟疑一刻，低声道：“有。”
但没有任何多说的意思。
孟妍转着茶杯，不知为什么此刻有倾诉的冲动，本来她连和闺蜜都不会再提那个人，也许恰恰和朋友圈外不那么熟的人才能提。而且她已经被迫了解到对方的家事，总觉得这有点不太公平。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生很久，最后如愿和他在一起一段时间，但是他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分开的时候非常痛苦。当时我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喜欢任何人了。”
店内音乐正在放一支粤语歌，是《钟无艳》，孟妍一向觉得这首歌极能代表她在那场漫长单恋中的心情，“谁情愿照耀着别人就如月亮，为奴婢为你备饭奉茶是残忍真相……”
她听着这首歌，苦笑，“你知道吗？就是这种心情，冬天饮雪水。”
许袂没说话，挪动了一下，孟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没什么。”许袂说，“这种事很多人都经历过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竟在这个茶楼待了一个多小时，该说的话题也都说尽，孟妍上了个厕所回来，觉得实在不能再喝茶了，也有要走的意思。
一般相亲到了这种时候，就是一个转折点，看有没有人提出续摊。孟妍预感许袂是不会提的，他不是那种很会主动的人，对她的好感也远远没到会主动的程度，但不讨厌，要不要有后续就看她。
今天说相谈甚欢嘛，倒也没有，许袂虽然有问必答，但只说了关于自己很浅层的事，差不多只有她来之前就知道的信息，这是个性格较为封闭的人，即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孟妍也感受到了。
但她依然难得在相亲里有一点愉快感觉，对面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光是这点就令人愉快，不只是物质和皮相，还有教养，反而是最后一点最难得。和一个这样的男人约会，会令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只有勇于做出新鲜改变，才能让死水一潭的生活焕发生机。”
刚才许袂说过的这句话，又在她脑子里闪现，于是就在两人离开雅座往外走的时候，孟妍尽量自然地提出：“你想不想去看电影？”
“院线电影吗？最近好像没什么好看的。”
这是委婉的拒绝还是？孟妍低下头，细细声说：“我知道有家特色书屋，周末店里会放映一些影院没有的电影，你有兴趣吗？”
她闭了一下眼，做好被人拒绝的准备。
“好，现在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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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为冬季，门前仍栽种着耐寒绿植，还有一株四季常青的硕大香樟。行人偶然路过，也不免为这季节难得的绿意盎然略微驻足。这是一家由老式洋楼改装成的特色书屋，玻璃幕墙上爬着绿藤，店门有点隐秘不好找，要拾级而上几步才能看见，但因为已打出了网红店的响亮名声，还是不缺人流前来打卡。
“这家店我来过很多次，经常会办些电影放映，阅读交流会之类的活动，还蛮有名的，而且店面很漂亮，很多人专门过来拍照。”
两人一路过来都没怎么说话，孟妍是在人际交往中受不了冷场的人，好不容易找了个话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打广告吗？
而且身旁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正想扭头看对方表情，却猝不及防被一个熟稔声线撞乱心神。
“你别说，这年头实体书店很难靠纯粹的卖书经营下去了，一般都会做成这种第三空间模式，集茶饮，阅读，休闲，文化沙龙于一体的多功能场所。环境和氛围首先要好，满足文青情怀，先吸引一波人来拍照，打造网红流量，自然就有客源消费了，也是蛮有意思的哈。”
不会吧，难道真有这么巧，多久不见了，却在这里偶遇？
一时间孟妍心跳如鼓，就像电影里的那种慢镜头，周遭一切纷扰嘈杂皆化为寂寥，那些以为被自己埋进黑洞的回忆和情绪，忽然山呼海啸般袭来，又在心底炸得七零八落。仅仅是尚未确定的一刻，也暗自羞恼和失意着，就算真遇见了也罢，何至于还在意至此？时隔数年，未免太不争气。
她抬起头，目光不自觉寻觅着，最后锁定了一个方向，果然，是真的。
创意书架前站了个男人，一米八的个头，在这个环境里格格不入地穿着正式西装，但皮囊确实好，乍一看也像是来打卡出片的网红。
宋驰，横亘她一整个青春期的男人，让她从十三岁暗恋到二十岁，又在二十岁那年痛彻心扉的男人。
他侧着头，似乎正在和谁说话，目光不经意一转，看见了孟妍，也不由一怔。
“妍妍？”
如今听他这么叫一声，她竟还是会鼻头发酸。
但孟妍几乎是在下一刻就注意到，他是和女伴一起来的，那原本和他交谈的女子背对着坐在沙发椅上，长发海妖般披在背，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便非常引人遐想。
自从两人分手后，孟妍像个缩头乌龟那样极力捂住耳朵，就是不愿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只言片语。可葛女士不是她能躲得过的，宋驰曾经在孟妍家里寄宿过一年半，两家世交，关系匪浅。
几个月前，葛女士去北京参加完婚礼回来，就提起过这一桩事。
“我看见小驰新交的女朋友了，唉呀，真是特别优秀的一个姑娘，人长得像明星模特，你宋伯母也喜欢得不得了。我看这一回是很认真的，有可能结婚。果然男孩子再怎么玩性大，一到时间就会安定下来。”
孟妍的脑壳嗡嗡作响，她躲了这么久，就是不想看见他的新女友究竟多么优秀，长得又有多么像明星模特。她好像演技拙劣的演员，脸上撑起浮于表面的微笑，“好久不见啊，宋驰哥。”
电光火石的刹那，孟妍忽然想到，自己也是和一个人一起来的。
她僵硬地转过头，身旁的男人浑然不觉气氛微妙，从踏进这个店门到现在都未曾说过一个字，他侧颜轮廓干净，绷成冷漠锋利的一条线。
孟妍知道，自己和宋驰不可能一世不相见，如此说来，这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良机？她身边同样也有人作伴，而且是英俊的，出众的，各方面都不差的。
呼吸轻窒，魔鬼般的念头已然攫住她。
孟妍来不及再多花一秒钟思考，就把手挂上身边男人的臂弯，顺着下来，又强行十指与对方相扣。
宋驰果然露出惊讶表情，“这位是——”
孟妍第一次做这种事，背心已爬满冷汗，暗自祈祷着许袂不要立刻甩开她，“我男朋友。”
宋驰身前的沙发椅在这时才转了过来。
靠在沙发椅上的女人，把一本书摊开在腿上看，双臂搭着扶手。她肌肤微深，五官极为优越立体，给人一种冷淡的妩媚感。身着一袭黑色长大衣，却像一枝浓丽优雅的玫瑰。正合亦舒所说，年轻的美貌女子越是只穿黑白灰，越是增添了神秘的艳光。
一照面令人最记忆深刻的是她的眼睛，浓密到简直不真实的眼睫下，覆着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眼大，瞳仁也大，上目线挑着看人，不安分的野性由此而出。
孟妍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深刻地感受什么叫容光慑人，她几乎要被这不寻常的艳光刺伤。眼睛酸涩地眨了几下，才听宋驰介绍道：“这是孟妍，我一个认识很久的小妹妹。这是，呃……曼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