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兮最终还是“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反身把头埋在芙苡的肩膀上,隔着手帕,口中喃喃:“我有姐姐了,我有姐姐了……”

    芙苡手按在她背上,轻轻拍抚,正当此时,门外一熟悉的声响由远即近。

    “苡儿,你哭了?不,这哭声……是谁在哭……”

    玥兮一听此声,倏地从芙苡的臂膀中抬起头来,只见门口站着一中龄妇女,虽不复靓丽,却韵骨犹存。

    亲切又恍如隔世般的感觉又充斥满膛,玥兮记得,自从她十岁时母亲走了以后,阿婆在短短几日之内两鬓斑白,显然可见的苍老许多。

    没人知道阿婆在她唯一的女儿去世时承受了多少,也没人知晓阿婆以前是何等奇艳女子。风霜雕刻了她脸庞的纹路,雨雪浇灌了她的风韵。

    玥兮又冥然想起,次仙界黛夷杀了芙苡和黛玥兮之后,阿婆孤零零一个老人又会如何生存于四海。

    她只知道,她的阿婆仍然好端端地在檀仙寨,这样便可证实,次仙界的黛夷并未对阿婆痛下杀手。

    或许在他眼中,她只是一个老人而已,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女死孙亡,即便阿婆痛心欲绝掀不起风浪,可心中早已承受千百倍的风浪。

    一个老妇人而已,无子无孙无夫无长,于常人而言,还有什么信念活下去?可还孑然活了下来,或许死对于阿婆来说更解脱,可她还是活了下来。

    也不知次仙界的阿婆会在何方,也许会像现在这样,在四界一隅隐居种田,或者像沅爷爷一般,扶世济民。

    “娘,这个妹妹我在林子里采药时发现的,她受了重伤,苡儿把她带了回来。”

    虽然阿婆不知玥兮是何人,她还是露出了一贯的慈悦面容,对着玥兮道:“回来好,姑娘好好在这里养伤,姑娘如何称呼?”

    玥兮差点脱口而出,三思后还是把“黛”姓省略,“我叫玥兮。”

    芙苡笑道:“玥兮是个好名字,不过妹妹,你是何故受伤?你爹娘,恐怕现在正慌乱地找你吧,需不需要姐姐为你捎个信?”

    玥兮沉默一瞬,“阿……姐费心了,我回去自会跟他们解释,不知阿姐可否帮我另外一个忙。”

    芙苡欣然答应,“妹妹请说。”

    玥兮起了身,空出榻位,两指拂袖,袖中一缕风带哨音,于榻上现出一人。

    七岁的沧濯唇色苍白,正处气息奄奄之际,片刻后,他周身忽地蓝光亮现,刺得玥兮那三人遮了眼,复开眼后,榻上躺的不再是沧濯,而是一精雕细刻的木偶!

    似是五雷轰顶般,玥兮错愕地望着木偶,嘴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芙苡觉得奇怪,“这是……唉,妹妹你怎么了!”

    她急急扶住颓然欲倒的玥兮,而后者像是游神一般,有些口不择言,半晌,玥兮轻轻挣脱开芙苡的手,一边向外奔去,一边说道:“我突然想起又东西丢了,阿娘不必担心我,等我回来!”

    芙苡怔怔地看着她背影,心中惘然,“她……方才为什么叫我阿娘?”

    ***

    沧濯变木偶,定是有人趁机掉包。玥兮亲眼撞见他于崖顶坠落,遇到黑衣人时,她还把沧濯隐藏起来,之后又来个黛窈掣肘……难道是在她和黛窈废话的时候,黑衣人对沧濯下手?

    先前的经历一幕幕都太过迅速,以至于沧濯被何时调换都显得如此迷惑不堪。

    何由彻并未出现,见到沧濯的,只有她和黑衣人,也只有黑衣人才有机会调走沧濯。

    玥兮来到先前沧濯坠崖之处,昏天黑地,人杳静悄。

    月悬天顶,野兽长嗥此起彼伏地出没。

    绝望一阵,玥兮走到一处溪水旁,冷水泼面,闭目几息后,准备动身前往冥域寻何由彻。

    不管何由彻是否附身于沧濯,先杀了他再论。

    原本悄然的空气在这时被不远处的一阵阵马蹄声搅得躁动不安,紧随之的是光耀四射的一把把火,带着怒意的男声响起:“务必找出大皇子,否则陛下唯你们是问!”

    玥兮还没迈出一步,脚畔石块“骨碌碌”发出巨响。

    “谁在那边!”

    玥兮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火光通身上下地照现在天兵面前。

    为首的将军一言不合便斥:“大半夜,你一姑娘家在这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谁知将军并未给玥兮解释的机会,“来人,把她给我押走!”

    “是!”

    玥兮觉得可笑,“我即没杀人又没放火,你们抓我干什么?!”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两个天兵一边左手一边右手扣住,脚步被迫地被他们带走。

    “那本将军还请问姑娘,可有看见过着月白色衣的七岁少年?”

    玥兮还没缓过神,直到将军一个眼神杀过来是才恍若惊醒般,“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

    将军冷笑一声,“你说了可不算数,等你上了天庭,就能把所有真话说出来了。”

    玥兮语塞,适才她确实未说真话,可那又如何,上了天庭,难道就直说她把沧濯半路截走?

    只看这群天兵天将的面向,就知他们绝非宅心仁厚之辈,玥兮脑中就莫名浮现出严刑拷打逼她吐真言的画面,不由打了个冷颤。

    她就这么的被扣上了天国。

    玥兮本以为这群天兵要把她押进牢狱,可他们竟首先带着她前往大殿堂。

    殿内灯火通明,以至于玥兮从外入内时忽觉刺眼,不由阖上了眼。

    “扑通”一下,两个天兵把她摔到距龙座三丈远处,膝盖登时传来一阵剧痛,玥兮皱着眉揉了揉,又下意识地望向前方。

    龙座上是两人,着锦绣华服的天帝和天后。天帝面容庄严沉郁,天后柳眉微蹙显忧然。

    通殿一片肃穆。

    方才那问话的将军再问她:“这次当着天帝天后的面,说说,你有没有看见大殿下。”

    玥兮颔首,咬了咬唇,“我……没有。”

    将军又冷哼一声。“你说你没看过,那你怎么知道适才我说的白衣七岁少年便是大殿下?你还有什么话可以解释。”

    他竟然套她的话!

    玥兮愤怒地望向他,正巧这时,一个婢女款步入堂,走过玥兮身旁,朝龙座上的两人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拜见天帝,天后。”

    天帝点头,“免礼。你,给孤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婢女应了声“是”,紧接道:“奴婢上午经过废后的寝宫,亲眼看见。”她指了指玥兮,“这个人,在和废后讨论如何谋杀大殿下。”

    一时间殿内目光如箭般朝玥兮射来。她只觉天荒欲坠,那个疯女子,是废后?她明明在冷宫弯绕曲折数圈,无一婢子现身,怎的她一和那女子撞面就有人监听?

    这天国之人,竟如此可怖。

    一把寒气逼人的剑倏地架在了玥兮颈边,那将军道:“现在告诉我们,大殿下在哪里。说出来,还可能饶你一命。”

    玥兮怒意滋生,镇了镇情绪,高声道:“我不知道你们的大殿下在哪里,问我也无用。”

    将军的剑朝她脖子更近一分,“你非要被伤的体无完肤才肯开口?”

    颈部传来细微的刺痛,玥兮切齿,“那好,你们的大殿下我确实看到过,当初他摔落山崖致重伤,我本想救他,途中却被奸人袭击,大殿下不知所踪,千真万确,我真的不知道沧濯在哪里!!”

    堂内所有人一怔,将军仍不罢休,“你竟敢直呼大殿下名讳……”

    玥兮猛地转头怒视他:“现在是讨论名讳的时候吗?!”

    将军被她吼的突然一愣,转而恼羞成怒,一边点头,一边道:“好,你的无礼之罪尚且不提,但是,你方才分明一口咬定并未看见过殿下,现下却说救了殿下,前后矛盾,你居心何在!”

    “以你们二话不说就押人的态度,你以为我敢说自己见过沧濯吗?若我说见过沧濯,还是免不了像现在一样的审问,见没见过,还重要吗!”

    “你……”

    “废后寝宫里的那个女子心智受损,而我有要事在身,答应她也是情节所迫,现在我告诉你们,沧濯失踪了,我不知道他在何处,但我猜测,沧濯非常有可能是被冥域中人所害!”

    将军还欲跟她争吵,这时候龙座上传来遥遥一声清斥。

    “够了!!”

    天帝的怒吼将殿内激荡起伏的空气强制压平。

    所有人都被吓得脖子一缩,不敢吱声。

    天帝闭了闭眼,对着玥兮,俯目道:“你一口一个沧濯,言辞犀利,在殿内大肆喝声,好得很哪,孤完全可以给你一个大不敬之罪!你方才又道我儿是冥域中人所害,孤又怎知,你是不是冥域派来的奸细?来人!”

    “在!”

    “把她给我拖进大牢,严刑拷打,逼她说出真相!”

    “是!”

    玥兮一阵齿寒,匪夷所思般望向龙座上的那个人,这还是她在天尊寿宴时见过的那个慈颜悦色的天帝吗!这个天帝以前,怎会这样是非不分?!

    左臂右臂再度被紧紧扣住,一片混沌中,她被两个天将押至大牢,那个泠羽即将承受一千道天雷的大牢。

    从扣押到关狱到捆绑,天兵的动作无一丝心慈手软,甚至是偏激,恨不得直接把玥兮当场绞刑了似的。

    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冒了出来,玥兮不明白,天国在她的第一印象里,是政治清明的承平盛世,即便是沧濯执掌的天国也是保泰持盈,过去的天国血腥味重又迂腐不堪,如何能在天冥大战时大败冥域?

    天国上的各个神官仙侍,又能维持多久的浮华?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这场刑问的,当整个身体被绑到木架上时,她就像是刀俎之鱼,一点一点被撕碎,被碾成齑粉。

    将军每问一句“说不说”,不管玥兮有没有回答,都会狠狠抽上一鞭。

    她把真相都已经在大殿堂尽数说出,既然说什么他们都不信,那还有没有说的必要呢?

    疼痛的极致是麻木,到后面,痛觉仿佛已经不属于她,人不似人,鬼不似鬼。

    抽到后来,将军似乎也抽累了,甩了甩发烫的手,放在冷水里浸泡一下,紧接着继续抽。

    朦朦胧胧中,玥兮好像听到了前方人的对话。

    一信使急急忙忙跑过来说:“天帝有旨,大军已前往冥域搜寻大殿下,牢里这个姑娘只要重伤,不必要了她的命,把她扔至荒野即可。”

    将军听了不服:“陛下既已怀疑她冥域奸细的身份,为确保万无一失,理应及时除害,不能留下活人!”

    信使道:“这是帝尊之命,不容置喙。”

    将军咬了咬牙,“来人。将她松绑,并丢至有野兽的山林中。”

    “是。”

    玥兮完全丧失了意识。

    她感觉自己已经彻彻底底死过了一次,身体感觉不到痛,还很舒服,轻飘飘的,全身化为粉末,被风吹散,一粒一粒分道扬镳,散落于天上人间,大街小巷,刀山火海。

    她看见了小红马,看见了阿婆和阿娘,看见了靖芷和纪优,看见了沅爷爷和善从师姐,绛烟和盈霜……一个个都对她笑得那么和煦明朗。

    然后她看到了泠羽。他身上完完整整,没有一点被天雷撕裂的伤痕。他也笑得温柔,走过来,一把将玥兮拥入怀中。

    一边轻抚她的背,一边说:“你辛苦了。”

    突然像是被疯狂拽拖一般,玥兮从鬼门关里走了出来,待她再次醒来时,又觉一阵清香花茶味扑面,还参杂着浓浓的药味。

    “妹妹你终于醒了!不要动,你身上伤口太多,动了会有抽筋刮骨之痛……好了好了,我给你用冰块敷一敷,很快你就不疼了……”

    芙苡的声音充斥着玥兮的天地,不一会儿,阿婆就拿来了冰袋,芙苡接过,往她背上轻轻一按,虽然冰冷沁骨,却能缓解剧痛。

    “妹妹你要吓死我了,这么多伤是怎么弄的?方才你差点要死了,还好有个黑衣的蒙面人为你渡灵气,否则你真的一命呜呼了……我本想向他道谢并问其名讳,可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只露出一双眼睛,我也记不住他的面容,如果幸运的话,下次若再见到他,我一定代妹妹好好谢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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