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万物复苏，草木芳菲。
这是江游进入清河谷的第三年，现年十二岁的她，相比刚入门派时，已是脱胎换骨。
肌肤白皙、双颊丰盈、长发乌亮，个子也如柳枝抽条，眨眼间便蹿了上来，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
外头春雨绵绵，她懒得出门，趴在自己那上个月才修好的竹楼里，听着雨声，昏昏欲睡。
去年冬天她不知抢修了多少次这栋小楼，竟然也从中学了点炼器的皮毛，一步步修补完竹楼。
狗师叔前几日还来瞧过，赞她“颇有炼器之才”。
呵呵。不知道是被谁逼得。
“小游。”朦胧中，有人轻声呼唤，隔着重重雨幕。
她撑开眼皮，见一人执一柄青伞，自漫野春色中走来。
“洛师兄，你怎么换衣服了？”她揉了揉眼，少年向来爱穿红色，今日却换了件白衣，立于飘渺山雨中，多了几分仙气。
“好看么？”
“嗯。”她点头，人长得好看，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原本素雅的白衣，也能被少年衬出几分艳色。
“怎么了，洛师兄？”见他神态不似平日开朗，桃花眼也仿佛蒙了一层山雾，即便迟钝如江游，也能瞧出他今日不同。
“我……”少年迟疑道，“小游能同我去个地方吗？”
“你说。”江游从竹榻上坐起，寻到被踢到一旁的草鞋，“去哪？”
“去凡间，见我的娘亲。”
“啊？”
坐上寂空真人的宝船后，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洛星来的师尊——寂空真人，听道号像个和尚，本人却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与大多数前辈一般，见了他们这些小辈，总喜欢塞点丹药灵果。
“你便是江游吧？常听我这徒弟提起你。”
“弟子江游，见寂空真人。”
“不必多礼，我那傻徒弟可跟你说清了来龙去脉？”
她看向沉默的少年，“洛师兄说想带我去见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凡人，寿数将近了，想见他最后一面。”男子手中玉扇轻敲掌心，“合情却不合理。可他既然想去，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拦着他断尘缘。”
江游不明白这事为何会找上自己，但见少年的脆弱模样，终究没忍心拒绝。
“弟子愿与真人同去。”
“很好。”男子笑着展开玉扇，宝船便游入云海。
过了一会，她身旁的少年终于开口，“其实，我早已记不得娘亲的样子。他们说她快走了，我心中也并未生出任何情绪。小游，会不会觉得我很无情？”
“不会，这很寻常。”要是她这一世的亲娘死了，至少得放鞭炮庆祝，“师兄是何时离家的？”
“在他三岁生辰那日，我将他带回了门派。”男子垂下眼，似在回想，“那会还是个小不点，哭闹了好久，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师父……”
“怎么，后悔了，咱们现在回去？”
“不，徒儿只是很感激师父愿让我去。”
“你小子倒也知道，以你现在的心性，此事易成你的心障吧？”
“是，但若不见，也恐成我心障。”
寂空真人喟叹一声，合上玉扇，“看见没，这做师父的，真难那！”
又话音一转，对江游道，“你以后若是拜了师父，得心疼点对方，知道吗？”
“弟子受教。”在拜师这点上，江游和狗师叔的看法，出奇一致，有个承接功法的情分在就行，拜师收徒那是万万不可的。
从某些角度来说，他们两人确有些相像：懒得对别人负责，更不想成为被负责的一方。
大乘期真人的宝船何其快，在他们谈天还未结束时，便到了地方。
那是一座恢弘壮阔的府邸，只看外表便知此地主人身份尊贵。早有人在正门候着，见宝船从云间而落，纷纷伏跪行拜礼。
洛星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江游的手，这地方让他感到陌生，这些人更是素未谋面。他很难想象，这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三人下了宝船，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拜见几位仙人。”
当他抬头时，江游顿时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洛星来老去的模样。
中年男子见了洛星来，也是难掩讶色，旋即低头道，“恭迎兄长回府。”
这是江游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所谓仙凡，究竟有何不同？
修士与凡人的界线，在这两张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洛星来直接道：“我娘亲在哪？”
中年男子为他们领路，走进一处僻静素雅的院子，路过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来到一扇半掩着的门前。
“星来，你自己进去，我们在此等你。”
“是，师父。”少年松开手，身影没入门后。
洛星来步入昏沉的卧房，嗅到一股腐朽的气味，混着厚重的檀香，沉入房中的每个角落。
这种气息，他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死气。
床上响起沉闷的喘息，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自帷幕后传来，“是，星儿吗？”
他伸手拨开层层纱帐，看到了一个虚弱而干瘦的老人。即便五十载未曾再见，他仍是认出了眼前人。
“是我，娘亲。”
“星儿，星儿回来了啊。”她睁着浑浊的双眼，试图看清少年的脸庞，眼前却只有模糊的影子。
洛星来坐在床沿，低下头，任她枯瘦的双手摸索着脸颊。
“修仙好啊，还是修仙好啊……星儿如今还是这般年少俊俏。”抚上少年那依旧青春的面庞，此刻，她心中多年的遗憾、悔恨渐渐散去了。
“星儿，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好好修炼……”
“是娘的错，娘什么也没为你做过，娘什么也做不了。”
他握住老人的手，“从来便不是娘的错。”
两行清泪从浑浊双眼流出，“星儿不该回来的，他们想要……”
“我知道。”洛星来的手心覆上老人的双眼，“娘想不想看，我这些年，都学到些什么？”
老人含糊点头，下一刻，卧房被青光点亮，天地万象，皆落于此间。
她变作了鸟，又化作了风，游遍山川湖海、万里江山，看遍世间繁花、奇观异兽。
最终，她栖息在少年肩头，沉沉睡去，再不问世事。
…………
江游与寂空真人在院中落座，中年男子似乎欲上前说点什么，却被真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惊得连退数步，终究没敢再多言，灰溜溜地走了。
真人指尖轻点石桌，周遭便忽地一静，唯有桃花无声飘落。
“其实星来这孩子，算是我买来的。”寂空真人张口便是惊天之语。
惊得江游当即掏出一篮果子点心，“真人请用。”
他笑着捻了一块点心，“我沾你的光，也尝一回莫师弟的手艺。”
“当年我心有所感，一路行来，在凡间走走停停三年，果然在此寻到了我此生最重要的机缘。”
“那日他生辰，我问他可有什么心愿，他说愿娘亲安康常健。于是我便赠了他母亲一粒固本丹，保她此生无病无疾，长寿而终。”
“不料他父亲见了，心生贪念，向我索求长生之道。我都未得长生，如何教他呢？”真人笑着摇了摇头。
后面的事，江游多少也能猜到，“他父亲拿什么换了他？”
“一瓶寻常的延寿丹，一粒延寿二十年，但凡人一生只得吃一粒，我叮嘱过他了。”
但这位真人还是给了一瓶，而不是一粒。江游握着果子的手微微颤抖，不难想象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会因此发生什么，又会死掉多少没有名字的仆从。
“说来好笑，我自幼便自视甚高，自诩天资过人，总觉得自己能羽化登仙，步入那心劫之门。却没料到，早早被拦在心玄之外，虚掷大半人生，不得再寸进半步。”
真人一声冷笑，“而改变我这一生的机缘，在他们眼里，只值一瓶延寿丹罢了。”
那对你而言，他算是机缘还是弟子呢？
江游心里想着，但没头铁到去问。
见她似有想法，真人直截了当道，“想说什么便说，你们轮转山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了？”
“你既得老祖青眼，又得两位师祖看重，还是四象轮转功的传人。难不成还担心我对你不利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游就也硬着头皮问了。
听后，男子愣了一瞬，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很好！”
“我那徒弟虽憨傻，眼光却好，从不曾看错人。”
寂空真人起身对她行了一礼，“我已窥得那线心玄之际，不日将要结念羽化，他日若得再见，也是数百年后。”
江游被吓得连跳起身，不敢受礼，“真人这是何意？”
“我的傻徒弟，心性至纯如赤子，这是他修行上的助力，也是阻力。他若日后盗得天机，我恐他将自伤于此。”
“而你身具道法自然体，又修得四象轮转功，或许能为他拨开修行路上的迷障。”
可怜天下师父心。江游心中暗叹。洛星来，又何尝不是改变她一生的机缘呢？
她郑重行了一礼，“请真人安心，洛师兄于我，亦如师兄于真人。弟子江游必竭尽全力。”
…………
两月后，门派传来寂空真人闭关的消息。
红衣少年坐在青竹檐下，眉目流转间，似是褪去了几分稚色，越发明艳照人。
江游望着院中已谢的残花，她知道，春天将要过去了。
这是江游进入清河谷的第三年，现年十二岁的她，相比刚入门派时，已是脱胎换骨。
肌肤白皙、双颊丰盈、长发乌亮，个子也如柳枝抽条，眨眼间便蹿了上来，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
外头春雨绵绵，她懒得出门，趴在自己那上个月才修好的竹楼里，听着雨声，昏昏欲睡。
去年冬天她不知抢修了多少次这栋小楼，竟然也从中学了点炼器的皮毛，一步步修补完竹楼。
狗师叔前几日还来瞧过，赞她“颇有炼器之才”。
呵呵。不知道是被谁逼得。
“小游。”朦胧中，有人轻声呼唤，隔着重重雨幕。
她撑开眼皮，见一人执一柄青伞，自漫野春色中走来。
“洛师兄，你怎么换衣服了？”她揉了揉眼，少年向来爱穿红色，今日却换了件白衣，立于飘渺山雨中，多了几分仙气。
“好看么？”
“嗯。”她点头，人长得好看，自然穿什么都好看。原本素雅的白衣，也能被少年衬出几分艳色。
“怎么了，洛师兄？”见他神态不似平日开朗，桃花眼也仿佛蒙了一层山雾，即便迟钝如江游，也能瞧出他今日不同。
“我……”少年迟疑道，“小游能同我去个地方吗？”
“你说。”江游从竹榻上坐起，寻到被踢到一旁的草鞋，“去哪？”
“去凡间，见我的娘亲。”
“啊？”
坐上寂空真人的宝船后，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洛星来的师尊——寂空真人，听道号像个和尚，本人却是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与大多数前辈一般，见了他们这些小辈，总喜欢塞点丹药灵果。
“你便是江游吧？常听我这徒弟提起你。”
“弟子江游，见寂空真人。”
“不必多礼，我那傻徒弟可跟你说清了来龙去脉？”
她看向沉默的少年，“洛师兄说想带我去见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个凡人，寿数将近了，想见他最后一面。”男子手中玉扇轻敲掌心，“合情却不合理。可他既然想去，我这做师父的，总不能拦着他断尘缘。”
江游不明白这事为何会找上自己，但见少年的脆弱模样，终究没忍心拒绝。
“弟子愿与真人同去。”
“很好。”男子笑着展开玉扇，宝船便游入云海。
过了一会，她身旁的少年终于开口，“其实，我早已记不得娘亲的样子。他们说她快走了，我心中也并未生出任何情绪。小游，会不会觉得我很无情？”
“不会，这很寻常。”要是她这一世的亲娘死了，至少得放鞭炮庆祝，“师兄是何时离家的？”
“在他三岁生辰那日，我将他带回了门派。”男子垂下眼，似在回想，“那会还是个小不点，哭闹了好久，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了。”
“师父……”
“怎么，后悔了，咱们现在回去？”
“不，徒儿只是很感激师父愿让我去。”
“你小子倒也知道，以你现在的心性，此事易成你的心障吧？”
“是，但若不见，也恐成我心障。”
寂空真人喟叹一声，合上玉扇，“看见没，这做师父的，真难那！”
又话音一转，对江游道，“你以后若是拜了师父，得心疼点对方，知道吗？”
“弟子受教。”在拜师这点上，江游和狗师叔的看法，出奇一致，有个承接功法的情分在就行，拜师收徒那是万万不可的。
从某些角度来说，他们两人确有些相像：懒得对别人负责，更不想成为被负责的一方。
大乘期真人的宝船何其快，在他们谈天还未结束时，便到了地方。
那是一座恢弘壮阔的府邸，只看外表便知此地主人身份尊贵。早有人在正门候着，见宝船从云间而落，纷纷伏跪行拜礼。
洛星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江游的手，这地方让他感到陌生，这些人更是素未谋面。他很难想象，这便是自己出生的地方。
她轻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三人下了宝船，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前来，“拜见几位仙人。”
当他抬头时，江游顿时瞪大了眼，仿佛看到了洛星来老去的模样。
中年男子见了洛星来，也是难掩讶色，旋即低头道，“恭迎兄长回府。”
这是江游第一次深刻意识到：所谓仙凡，究竟有何不同？
修士与凡人的界线，在这两张相似、又截然不同的脸上，显现了出来。
洛星来直接道：“我娘亲在哪？”
中年男子为他们领路，走进一处僻静素雅的院子，路过一株开得正盛的桃树，来到一扇半掩着的门前。
“星来，你自己进去，我们在此等你。”
“是，师父。”少年松开手，身影没入门后。
洛星来步入昏沉的卧房，嗅到一股腐朽的气味，混着厚重的檀香，沉入房中的每个角落。
这种气息，他并不熟悉，但他知道那是什么——死气。
床上响起沉闷的喘息，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自帷幕后传来，“是，星儿吗？”
他伸手拨开层层纱帐，看到了一个虚弱而干瘦的老人。即便五十载未曾再见，他仍是认出了眼前人。
“是我，娘亲。”
“星儿，星儿回来了啊。”她睁着浑浊的双眼，试图看清少年的脸庞，眼前却只有模糊的影子。
洛星来坐在床沿，低下头，任她枯瘦的双手摸索着脸颊。
“修仙好啊，还是修仙好啊……星儿如今还是这般年少俊俏。”抚上少年那依旧青春的面庞，此刻，她心中多年的遗憾、悔恨渐渐散去了。
“星儿，你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好好修炼……”
“是娘的错，娘什么也没为你做过，娘什么也做不了。”
他握住老人的手，“从来便不是娘的错。”
两行清泪从浑浊双眼流出，“星儿不该回来的，他们想要……”
“我知道。”洛星来的手心覆上老人的双眼，“娘想不想看，我这些年，都学到些什么？”
老人含糊点头，下一刻，卧房被青光点亮，天地万象，皆落于此间。
她变作了鸟，又化作了风，游遍山川湖海、万里江山，看遍世间繁花、奇观异兽。
最终，她栖息在少年肩头，沉沉睡去，再不问世事。
…………
江游与寂空真人在院中落座，中年男子似乎欲上前说点什么，却被真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惊得连退数步，终究没敢再多言，灰溜溜地走了。
真人指尖轻点石桌，周遭便忽地一静，唯有桃花无声飘落。
“其实星来这孩子，算是我买来的。”寂空真人张口便是惊天之语。
惊得江游当即掏出一篮果子点心，“真人请用。”
他笑着捻了一块点心，“我沾你的光，也尝一回莫师弟的手艺。”
“当年我心有所感，一路行来，在凡间走走停停三年，果然在此寻到了我此生最重要的机缘。”
“那日他生辰，我问他可有什么心愿，他说愿娘亲安康常健。于是我便赠了他母亲一粒固本丹，保她此生无病无疾，长寿而终。”
“不料他父亲见了，心生贪念，向我索求长生之道。我都未得长生，如何教他呢？”真人笑着摇了摇头。
后面的事，江游多少也能猜到，“他父亲拿什么换了他？”
“一瓶寻常的延寿丹，一粒延寿二十年，但凡人一生只得吃一粒，我叮嘱过他了。”
但这位真人还是给了一瓶，而不是一粒。江游握着果子的手微微颤抖，不难想象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会因此发生什么，又会死掉多少没有名字的仆从。
“说来好笑，我自幼便自视甚高，自诩天资过人，总觉得自己能羽化登仙，步入那心劫之门。却没料到，早早被拦在心玄之外，虚掷大半人生，不得再寸进半步。”
真人一声冷笑，“而改变我这一生的机缘，在他们眼里，只值一瓶延寿丹罢了。”
那对你而言，他算是机缘还是弟子呢？
江游心里想着，但没头铁到去问。
见她似有想法，真人直截了当道，“想说什么便说，你们轮转山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吞吞吐吐了？”
“你既得老祖青眼，又得两位师祖看重，还是四象轮转功的传人。难不成还担心我对你不利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江游就也硬着头皮问了。
听后，男子愣了一瞬，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很好！”
“我那徒弟虽憨傻，眼光却好，从不曾看错人。”
寂空真人起身对她行了一礼，“我已窥得那线心玄之际，不日将要结念羽化，他日若得再见，也是数百年后。”
江游被吓得连跳起身，不敢受礼，“真人这是何意？”
“我的傻徒弟，心性至纯如赤子，这是他修行上的助力，也是阻力。他若日后盗得天机，我恐他将自伤于此。”
“而你身具道法自然体，又修得四象轮转功，或许能为他拨开修行路上的迷障。”
可怜天下师父心。江游心中暗叹。洛星来，又何尝不是改变她一生的机缘呢？
她郑重行了一礼，“请真人安心，洛师兄于我，亦如师兄于真人。弟子江游必竭尽全力。”
…………
两月后，门派传来寂空真人闭关的消息。
红衣少年坐在青竹檐下，眉目流转间，似是褪去了几分稚色，越发明艳照人。
江游望着院中已谢的残花，她知道，春天将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