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楚生打电话说,要过来吃饭。他打电话那会儿下午三点半钟,我午觉还没起。今天是米也没有面也没有,原先我不准备吃饭了,结果金主打电话给我,搞人心态。我也只好爬起来,滚到菜市场买菜去。

    上辈子呢,我看过一个小说叫《长恨歌》,女主角王琦瑶住的爱丽丝公寓和我现在住这儿差不多,按理说吧,我也该配备个丫头子什么的。但是上海物价不便宜,一个丫头子一个月也要开好几块钱,现在人家都知道乔四给我撑腰了(撑腰个屁),说不定雇丫头子低不下十块钱了。假如从上辈子算,我当穷鬼也快四十年了,大手大脚不起来。

    今晨是1926年5月的某一日,上海有些热了,同时已经显露出不太平的势头,我来自未来,知道七月开始就要北伐,更知道这1937年鬼子要进中原,上海马上就要变作孤岛。我在想着攒够了钱,去搞张船票机票的,飞香港,或者去英格兰美利坚都好,我就不留这儿等死了。

    但是去香港机票难求,乔楚生都不一定搞得到。我和乔楚生没那么熟,现在讲这话求他给我搞张机票,就显得贪得。乔楚生在上海有名头,对自个儿那些个莺莺燕燕都够意思,肯爱千金买一笑的传闻故事我也听过。但是吧,我仔细想想,我暂时还不能够算进这些风流事里头,本人,拿着营业执照的那种舞女,说来惭愧了,还真的没和乔楚生睡过。

    1900s的上海不好,怎么讲,1900代际初的整一个中国,都是不适合底层的人存活的,对我这样只会念书的呆子,上海滩尤其不好。我少年时代在教室里昏昏欲睡时读的那些诗,一句一句,全都成了我来到这个时代的无妄之灾。

    我高中时在课本里学过夏衍的《包身工》,那时候我不爱听语文课,总在课本下垫着数学卷子演算难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以这样一个身份来到1900初的上海租界。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穿越的,真的不知道,一睁眼,就变成中国北方农村一个性别为女的婴儿,和千千万万个出生在这个时代的婴儿一样,我也叫招娣。顶着招娣这个名字十二年,十二岁我到上海来,是在日租界做活,后来三年工期满,从纱厂里脱身,一身伤病,无处可去,再后来,我到花烟馆最多的法租界来谋生活,是“自愿”下海。

    至1925年年底,生活实在无望,无论从良还是机票钱,我都没能攒够。对于家乡和我本名的想念愈发严重,事事郁积,我多少有些轻生念头,就是乔楚生闯空门的那个晚上,我正点着蜡烛写我的遗书,大烟膏子与酒就放在身边旗袍上,此情此景,简直只缺一个十三少与我殉情。

    或许是老天怕我死得太早,他还没看够戏,乔楚生莫名其妙跑出来。

    彼时他已经半洗白,在中央巡捕房当探长,破了些奇案,偶尔遇见客人也闲谈到他。但他们帮派不沾烟土生意,我身在花烟馆,当然也就没见过他,这一次是头一回。

    他长得很好,像旧港片里的江湖人,眼睛明亮,抬起眼来那一瞬多少动人。我那天还不知道他就是乔楚生,回头看了他一眼,以为只是闯空门的小贼,只是说柜子没有上锁,要什么随便拿就好了。

    我要将死,自然再也不在乎这些昔日比命还贵重的东西。我继续写我的遗书,却发现实在没什么好写的了,放下笔,就听见楼下嘈杂声响,一声枪响划破长空,我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同他目光相对的时刻,我突然福至心灵,同他比划一个手势,指向我衣柜后头那个刚好能挤进一个人的暗格——那原先是个摆玩意儿的橱子,我去年自己动手把隔板拆了当柴火烧,害怕被发现了,就把衣柜挪过去挡着。

    谁也知道乔楚生重情义,这一回,他算我救他了。不过我没和他讲,他这么一打岔,我突然不想死了,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也算他救我。他闯空门进来是带了伤的,我给他包扎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

    招娣、我的花名还有我真正那个本名都在舌尖上滚了一圈,最后我说,我姓魏,叫魏息,这是我大名。他听了抬起眼来,问我,那你花名呢。

    怀荆。

    这花名在我嘴边又滚了一圈,说出来总不是那么顺畅。怀荆,我没事情怀念那里做什么,我又不是南方人,少年时代我住在中国北边的北边,人家说叫“最北不过独石口”,要是我自己起花名,至少要叫怀石。

    乔楚生听了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哪个字触动了他,但他似乎是看出了我对这个名字的不中意,没再喊我这花名。我正愣着,突然想起我的遗书,此时他吹灭了烛火,在一片黑暗中,我听见他说,多谢你了,魏息姑娘。

    我听见开窗声,听见风过一声尖利的啸响。关了窗户我颓颓然倒在床上,不知道是什么突然给我胆量,我想,老子不死了,你妈的,睡一觉起来,明天我就戒大烟。

    本来我以为我和乔楚生也就是萍水相逢,两条直线相交,有且只有一个交点,结果遇见乔楚生是我一点好运气,第二天他又来,穿英式三件套西装,日光下还真有派头,点了名说要赎我。

    我这才知道我昨天和谁碰上了,坐在他汽车上我还懵着呢。乔楚生不愧是乔楚生,我知道他过去有一年给大世界一个姐儿放烟花,上海滩一晚上都彻亮,他是真的有钱,我攒了几年了攒不够一点赎身钱,对他来说就不过撒撒水。

    “你是哪里人?”乔楚生一边开车一边问我。

    “独石口。”我说,“在北方,北方的北方,你不知道很正常。”

    你们这一个时代的人不知道,都很正常,独石口这名字从清朝就有,但这里那个独石口,不是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在1925年,我没法在不太热的夏天里骑着自行车走一个下坡回家,没法嘴里叨叨着各种公式例题,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听天下有情人,遇见街坊了,就说自己在听听力,隔壁晾着校服半袖还滴水,就听见那孩子妈妈骂他你看看隔壁丫头,成绩多好。

    我徒劳地想念着我是隔壁丫头的所有岁月。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又问。我想着我的少年时代有点出神,半天反应过来,只好请他再重复一遍,他对女人有让人着迷的好脾气,又说一遍,我这次听清了,只好苦笑:“你要是说是这边的话,没了,就我一个。”

    “那你为什么说,你想回家啊?”他还是以一个问句和我对话。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昨天看见我写的东西了,我“哦”了一声:“那个‘家’啊,现在也就死了才有可能回去了。”

    他看我一眼,不知道想到什么,说了句节哀。我一下笑出声来:“还是谢谢你了,乔四爷。前头把我放下就行。”

    来去恩情,他赎我这一遭也够了,穿越十九载,我不知道怎么还留着点知识分子那点破清高,总不好意思麻烦他到底。积蓄我有一些,在上海滩租半个棚屋或者去到别处谋生总还够,可至于我还能干嘛我得好好想想,置身于此,我一个书生,真的是百无一用。

    “你这两个月,先跟着我,等你想好下文,我送你离开上海。”乔楚生又看我一眼,些许诧异,接着开着车拐了个弯,“你现在走太明显,我昨天歇在你那儿,今天你就离开上海,多少蹊跷。

    对了,你那大烟,戒了吧。”

    他说的有理,我也就点头。至于那个晚上到底是什么情状,上海□□白道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没问,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就这么着,我从1925年年底认识乔楚生,此后上海小报提过我一两回,说我是他众多情人中的一个。乔楚生偶尔也来我这里看看,吃晚饭,过夜,但他不和我上床,喊我只喊,魏息,连名带姓。

    我有时候也思考,我和乔楚生这是什么关系啊。想半天,得出结论,我们应该是请客吃饭的关系。

    乔楚生来的时候大概七点,我正煲汤,哼了两句流行金曲给他听见了,他还好奇这是什么调调,他没听过。我说这是以前和日本人学的,叫离家五百里。这么说也不算骗人,这歌确实有日本人翻唱过,晚于1961年的第一个版本。

    “你又想家了。”乔楚生说。

    “这倒没有。”我说。我熄了炉火,把汤端上桌,这一餐饭做完了,乔楚生把西服外套搭在椅背上,还没动筷,他正翻着我随便扔在沙发上那本草稿纸,看起来还饶有兴致。

    那是半本数学草稿,平日里我没事情做,只好自己给自己出数学题写,因为题是自己出的,总也难不住自己,只能算是没趣味中的有趣味。我看他翻着翻着脸色一变,把草稿摊在餐桌上,指着一个算子符号,问我这是什么。

    我看他一眼,心下非常惊讶:“哈密顿算子,你怎么突然对数学感兴趣?”

    “干什么用的?”乔楚生突然严肃起来,我很少看见他这么严肃,一时间有些吓住了,眨眨眼才反应过来,不就一个数学符号嘛,我害怕什么呢。

    “是个工具,用来算数用,简化计算。”我拿起碗来盛汤给他,“你这样子是想学数学?还是要学物理?

    要是学物理,场论分析用这个。”

    “可是魏息,你怎么会这些的?”他更加严肃地问我。

    我一下午混混沌沌,完全忘记我作为一个刚戒了大烟没多久的舞女,根本不该会这些在这个世界只有少数人会的东西的。我支支吾吾半天,敷敷衍衍出一句,自学的。

    爱信不信。

    乔楚生看了我一眼说:“先吃饭吧,吃完了你和我走。”

    他说话我也只有“哦”一声的份,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是我理亏。我这餐为乔楚生要来专门准备的,浓油赤酱,亮晶晶白米饭,结果他这么吓唬我一通,食来倒有点无味了。我心想他要干嘛呀,但是得不出结论,只好吃一口,再吃一口。

    这回他没开汽车,骑着摩托。他拿起沙发上西装外套递给我给我,我知道摩托载人要受冷风,就没客气裹在身上。一路过去目的地是巡捕房,我看着乔楚生,大约是一脸不可置信。我小心地问他:“学数学要被抓起来吗?”

    他偏过头看着我,露出笑容来:“别怕,是找你帮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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