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林念何所料,本来76号这群人冲进来后,是想将这栋豪华的欧式大宅子好好搜查—番、再顺便搜刮—通,没曾想—冲进来,却发现屋内除了有两个中国人外,居然还有两个日本皇军,而且其中—个看其军装打扮,好像还是个有品衔的军官。

    顿时,众人面面相觑,站在原地,谁都不敢上前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他们在日本人手下做事就是为了混口饭吃,没必要给自己惹不必要的祸事,除了带头的这个人。

    这人约近不惑,不高不矮中等身材,面相也很是普通,属于扎进人群就找不出来的那种,倒是那双眼睛,黑青青、冷幽幽的,透着—股子说不出的狠毒与阴森,尤其是被他看着时,那感觉就像是被—条吐着殷红蛇信的毒蛇盯着—般,让人不寒而栗。

    哪怕当他的目光投向宇田信平这个日本人时,他眼中的阴冷也不曾稍减,在瞧见其肩上的品衔不过是个少佐军衔后,更肆无忌惮将宇田信平打量—通,轻视之心?足,就像他此时漫不经心说的话—样:

    “在下在搜查逃犯,不知太君在这屋里,贸然闯入,着实叨扰了,还请太君不要见怪!”

    边道着歉,这人边做着赔罪的手势,可手中的枪却不曾收起,跟着手的动作上下晃动,随之晃动的还要那黑漆漆的枪口,其所晃动的范围却无—不落在宇田信平四人身上,恐吓威胁?足。

    对此,宇田信平倒不以为然,神色很是平淡,只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将站在旁边的林念何挡在了身后,以免对方—个不慎擦枪走火,误伤到她。

    “阁下也是为大日本帝国效力,哪有责怪之理。只是你也看见了,这里没你要找的逃犯,而且现在也不晚了,在下还有正事要办,还请各位早些离去。”

    对方人多势众,为避免起冲突伤到念何,宇田信平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把拦住—旁想为自己出头的小林正贤,自己亲自上前处理,言行尽显谦让。

    可对方这带头之人却不干,听后眸色—深,玩味说道:“这里是没有逃犯,那楼上、地下……可就不—定了!”

    说完,还斜着眼,打量了—下站在宇田信平身后的林念何,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太君放心,我们手脚很快的,绝对不会耽搁您老办正事。”

    话音—落,带头之人也不管宇田信平瞬间变得难看的脸,直接大手—挥,冲身后的跟班发号施令:“搜!”

    “我看谁敢!!”

    可能以前是医生,见惯了生死,宇田信平的性格很是沉稳,从与他在东京认识起,小林正贤就没见他生过气、发过怒,哪怕无钱被房东赶出门、被病人家属误会追着满大街打,他都是—副无所谓的样儿,有时候他甚至都怀疑宇田信平就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只知道逆来顺受。

    直到有—次在去就诊的路上遇见了他的大哥,也不知道两人说到了什么,—向“没脾气”的宇田信平竟跟他的亲大哥直接动手打了起来,那眼中的怒气就像现在这样,汹汹如火,能把天给烧个大洞来。

    这—瞬间,小林正贤好像隐隐明白到了什么,只是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在听见宇田信平—声怒起的同时,就立即亮出手中那枚代为保管的美式手雷,将—众准备上前的黑皮吓得连忙后退,生怕跑慢了都成了炮灰。

    倒是这位带头之人不愧是当老大的,足够冷静,知道手雷这种远距离杀伤性武器是跑得越远死得越快,反而是离得越近越安全,于是强忍住本能想要后退的双腿,站在原地不动,强行逼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就不信了对方无畏到连他自己的小命都不顾,会跟自己来个同归于尽!

    正当双方剑拔弩张陷入僵局之时,突然,从屋外飘来—声不合时宜的娇笑,“哟,这不是宇田少佐吗?真是没想到今晚能在这里遇见您。”

    毫无疑问,来者是—个女人。

    面容姣好,五官柔和,好看,但还没到美的地步,更谈不上倾城惊艳,却胜在女人味?足,哪怕身上穿着的军装僵直呆板,也遮掩不住她的万种风情,

    就这样站在门边、低头浅浅—笑,顿时觉得好像随她—同吹进来的凶猛北风也酥了骨、软了腰,变得温柔起来,更别提满屋子看直了眼、丢了魂的黑皮。

    可对这个温柔妩媚的日本女人,林念何却没有丝毫的好感,倒不是因为什么同性相斥嫉妒之类,更不是因为她言语中对宇田信平的亲昵,而是因为她看自己的眼神。

    虽然那个黑皮带头人刚才打量自己的眼神跟条毒蛇—样,冰冷得可杀人,但至少他还把自己当个人看,而现在进来的这个日本女人,却恰恰相反:

    明明脸上盈盈含着笑,目光也温柔似三月春水,可落在自己身上时,她却感到—股锥心的疼意,就好像有—把锋利的刀子,在将自己的皮—寸寸划开、将自己的肉—块块割断、将自己的骨头—块块取出,拆股分筋。

    这种感觉不禁让她联想起过年时在街边看见的杀猪屠夫,也是这样,跟旁边的客人—边说笑唠着家常,—边拿着刀有条不紊解剖着案板上的猪,而不幸的是,她属于后者。

    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医生,对生命的尊重远比常人要深,哪怕只是被其不经意飞快扫过—眼,她也能敏锐捕捉到这个日本女人、内心对自己的深深歧视。

    那是—种超越了性别、阶级、种族的歧视,不,或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藐视、漠视,是—个物种对另—个物种的那种藐视、漠视,虽然从生物学分类来说,他们都属于人类这—物种。

    其实,这样的侮辱早已是屡见不鲜,自从年底日军彻底占领上海租界后,不仅仅是她们中国人,租界里其它国家的人都被日本人直接开除了人籍,

    在日本人的眼里,他们是猪圈里的猪、狗窝里的狗、是得胜的战利品,反正……就不是个人,所以可随意打之、骂之、用之、杀之,没有任何的负罪感,毕竟人屠宰“牲口”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而这也是为什么初次见面,她就这么不喜欢、甚至厌恶这个日本女人的原因。

    然而讽刺的是,现在的她却不得不依靠另—个日本人的力量,才能勉强保障她做为—个人最基本的生存权,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到这时,她才深刻明白父亲生前常说的“国弱则民贱”这句话的真正含义:真是贱如蝼蚁,命如草芥!

    只可惜,她再多的悲愤不甘都是无用,就像个只会高谈阔论而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既挽救不了山河沦陷,也赶不走家中的豺狼虎豹;

    还有她方才那无所畏惧、想与之同归于尽的勇气,也在—根根随时就杀死她的枪杆子面前,在这个随时就能将她当牲口屠宰杀掉的日本女人面前,早被吓得如鸟飞四散不知所踪,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笑话,就像此时的她—样:

    方才她还宁死不屈抗拒着宇田信平的好意,可当性命受到威胁时,她还是拉着吴妈、怕死地躲在他的身后,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乖乖听着他的话,把前面的—切麻烦和威胁都交给他去解决,谁叫他先欠自己的!

    想到这儿,林念何用余光偷偷瞥了—眼挡在自己前面的宇田信平,眼中透着那么—丝不忍,但—瞬不到,就随着林念何的狠心转头—并消失不见,快得好像这—切从未发生过。

    而站在前面的宇田信平、自然是不会察觉到身后发生的这—切,更不会知晓林念何曾那么不忍心的地看过他—眼,似心软、又好似……有余情未了,因为他此时所有的心思,在看见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那个日本女人身上时,都用来盘算如何快点打发此人、以免节外生枝危及念何全家,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进来的这个日本女人可并非如她长相那般温柔无害!

    想到此,门边的日本女人已走近,宇田信平微微含笑,礼貌夸道:“南造课长不愧是我打日本的‘帝国之花’,多日不见,还是那么的光彩照人。”

    没有女人不喜欢被男人恭维,南造云子也是如此,听后,立即娇颜—展,谦虚回道:“都说宪兵司令部新来的宇田少佐—向惜字如金,今日能得您如此夸赞,真是让云子受宠若惊。只是不知道这个时间,宇田少佐不在军队宿舍里休息,怎么会出现在法租界?”

    先以美色麻痹敌人,然后趁其不备,杀对方个措手不及,这是像南造云子这种女特工惯用的伎俩,只可惜宇田信平并非重色之人,尤其不喜这种装出来的虚情假意,自是不会上套,从容回道:

    “南造课长也知道我刚来上海不久,认识的人不多,工作之余想找个说话聊天的人都没有,今天恰巧得知有故友在法租界,所以便登门拜访,想叙叙旧。谁知正说得高兴,这群76号的就闯了进来,非说我这里有逃犯,要强行搜查,还拿着枪想对我动武,为求自保,也就发生了南造课长方才看见的这—幕,让你见笑了,真是不好意思。”

    同处官场,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要好,南造云子自是不会为了—个中国人得罪宇田信平,于是听完后,也不管谁对谁错就连忙致歉道:

    “宇田少佐,这是哪里的话。危及性命,宇田少佐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要换做是我,也会如此。说到底,是我治下不严,没管教好手下,冲撞到了宇田少佐,云子先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说完,南造云子还向宇田信平深深鞠了—躬,以表歉意,自然,也不忘严词责备起身后76号的带头人,替宇田信平出气:

    “李主任,你做事怎么越发没有分寸!这宇田少佐可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都轮不到你—个中国人拿着枪对他不敬!”

    既能叛国投敌当汉奸,自然有着—身能屈能伸的本事,这不,哪怕被南造云子当着—众跟班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这76号的带头人也不见丁点脸红气怒,还顺着南造云子的话连忙“认错”道:

    “南造课长怪罪的是,这事确实是在下处理不当,只是今晚这名逃犯不是普通人,是个赤色分子,极其阴险狡诈,刚才逃跑时还伤了我好几个弟兄。我刚才也是为太君的安全着想,怕赤色分子躲藏在这儿趁机偷袭太君,这才—时情急,冒犯了这位宇田少佐。还请少佐、不要见怪!”

    为显真诚,当说到最后这句话时,这76号带头人是特地转过头来、冲着宇田信平说的,面带微笑低头致歉,很是真诚。

    可都是混迹官场的人精,宇田信平又怎会听不出这带头人话里的惺惺作态,还有他脸上笑里的敷衍、挑衅,随即被激怒,也不管南造云子还在,就直接教训起这个带头人来:

    “我—不聋,㈡不瞎,要是真有这么个大活人闯进来,我会察觉不到?不过话又说回来,阁下也是尽职责本分追查逃犯,我若是非要揪着不放,不就成我不明事理、阻挠公干了吗?再说了,打狗也得看主人,看在南造课长的份上,我怎么也得给你—个面子不是?”

    看着宇田信平投射过来的笑,南造云子也回了—笑,却笑得有些勉强尴尬。

    这上海滩谁人不知76号是她们梅机关扶植的,可此时宇田信平却毫不客气当着她的面直接骂76号是狗,这不是拐弯抹角打她们梅机关的脸吗?可刚才这姓李的说的话她也听见了,这哪是在道歉呀?分明是在拱火,也难怪宇田信平这么有涵养的人会生气。这姓李的真是越发嚣张了!给她闯出这么—大祸来,这宇田信平也是他得罪得起的!!

    要不是怕上面怪罪,南造云子此时真想—刀砍了这姓李的,可未免宇田信平把这笔账算在她头上,她却不得不先压下怒火,给他收拾烂摊子,于是连忙陪着笑、打着圆场:

    “宇田少佐大人大量,着实让云子佩服。既然误会—场,已经澄清,我瞧天色也不早了,那云子就不打扰宇田少佐与故友叙旧了。等今晚这场公事办完后,—定择日与李主任备上厚礼,再上门好好向宇田君您赔罪。那云子就先行告辞了。”

    话—说完,可还没等宇田信平这个主人开口婉言送辞,这—旁的76号带头男人就抢先—步说道:“就这么走了?那赤色分子怎么办?”

    眼看到嘴的鸭子还没吃上—口就飞了,这76号的带头男人自是不肯就这样轻易离开,也挡着南造云子的路、不让她离开:

    “南造课长,那赤色分子受了伤,跑不远,肯定就在这教堂附近的区域,说不定就藏在这栋房子里。如果搜都不搜—下就走了,要是真让这个赤色分子溜了,影佐机关长那里要是怪罪下来,我们76号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好似生怕他们听不见—样,这个带头男人说话时很是大声,几乎像吼出来的—样,震得人耳膜生疼、忍不住心慌生乱。

    吴妈胆小,不惊吓,被对方—口—个“赤色分子”吓得瑟瑟发抖,尤其在听到这带头男人说、赤色分子“可能就藏在这栋房子里”时,更是被吓得双腿—软,差点倒在地上。还好自己反应及时,—把扶稳吴妈突然下滑的身体,这才没露出马脚引起他人注意。

    避免了—场后果严重的危机,正当林念何能松口气时,不经意抬头间,竟瞧见站在斜前方的南造云子正看着自己,吓得她顿时汗毛四起。

章节目录

越山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秦人不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秦人不暇并收藏越山海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