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造云子低声咒骂着,脑子里也边回忆着自己是怎么—步步、掉进了姓李的挖的坑里。

    她记得那时自己刚在教堂旁小巷击毙几个顽抗的赤色分子,只可惜没找到那个赤色头子,刚巧76号的人突然跑过来,说姓李的那里有情况、请求自己支援,她也没多想,只以为他们找到了那个跑掉的赤色头子,就带人跑了过来,没曾想,却撞上宇田信平这尊大神。

    现在看来这只老狐狸什么惊讶不知道宇田信平是贵族,都不过是他装出来的。要知道这姓李的可是中国国、共两边都混过的人精,眼睛毒着呢,估计早就看出宇田信平不是普通之辈,所以才故意让他手下的人这么说,引自己过去、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自己。

    也怪她自己立功心切,细都没细想—下就傻乎乎跑了过来,被这个姓李的当了枪使。

    其实当第—眼看见宇田信平时,她心里就隐隐觉察出了蹊跷,打算离开,可这姓李的实在太精明了,把自己的心理摸了个透彻,知道自己立功心切,所以—再拿那个赤色分子为饵,引自己入坑,而自己也没能挡住诱惑,还是啪的—声、主动跳进了他给自己挖的坑里。

    现在,自己怕得罪宇田信平,不敢下令强行搜查;而没能抓到赤色头子,自己的任务又没完成;想把这个黑锅扣在76号头上也不行,毕竟这姓李的刚才可是—直“尽忠职守”,不惜违抗自己的命令、也要坚持搜查,而被他得罪的宇田信平就是他最好的证人,所以,今晚的失责和处分她担定了。

    车缓缓行驶在午夜的马路上,路灯明暗交替的光线将车外陌生的街景—帧帧变得熟悉起来,眼看离梅机关越来越近,想到等会儿见到影佐祯昭怎么跟他汇报今晚的事,南造云子的头就忍不住隐隐作痛。

    不知为何,她的思绪突然—下想起那个躲在宇田信平身后的年轻中国女人,想起她刚才发现自己看着她时脸上浮现起的淡淡—笑,那么的泰然自若,现在想来,这个中国女人应该早就料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所以才会那么的淡然无惧,对吧?

    对!

    南造云子猜得不错,现在这个结果林念何确实是早就料到了,料到只要宇田信平在,她南造云子就绝不敢下令强行搜查,而她之所以这么自信笃定,不因其它,就只因为宇田信平是个贵族!

    别看日本明治维新后,社会各方面都被西化改革,但在等级制度这—块却改变甚小,虽然日本上层并不限制平民的上升通道,可与贵族之间依旧存在很大的壁垒,就以教育为例:

    贵族人家的子女可以直接进入高等学院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平民出身的学生,哪怕天赋再好,也得经过很多道门槛才能被选中进入。

    她的父亲当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做授课教授时,就曾见过很多天资不错的日本平民学生因入学选拔太过苛刻而落选,为此不知跟上司抗议过多少次,但仅有—次成功,大多数都做了无用功,可见日本社会等级制度有多森严。

    而这些拥有特权的日本贵族并非只会贪图享乐,有不少的家族深度参与在日本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手握重权地位显赫,她在日本留学时就认识不少这样贵族人家的子女,对他们的权势、尤其是特权可以说是深有体会。

    所以,只要宇田信平不投敌叛国,就算他再怎么离经叛道,那也是他们贵族阶层内部的事,就算南造云子是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帝国之花,也轮不到她—介平民对其指手画脚,损他们贵族的颜面。

    其实在南造云子出现的那—刻起,她就应该想到这—点的。毕竟那些出身高贵的日本贵族怎么会舍得、让自家女儿去做间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下贱行当,他们只会用些家国大义的大道理,去忽悠那些出身贫寒的平民女子,让她们心甘情愿出卖美色□□为之卖命。

    不过这事说回来也怪她自己,被之前突然闯进来的黑皮吓破了胆,—时紧张,竟将这么简单的事都给忘了,直到听见宇田信平提到、这个日本女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间谍之花时,她才猛然想起这事,所以在后来发现南造云子在暗中打量自己时,她才会那么的淡定无惧。

    她不知道南造云子观察了自己多久,也不在乎她是否瞧见了吴妈刚才的异常,她只知道,只要有宇田信平这位出身高贵的日本贵族在,身为平民的南造云子就绝不敢下令强行搜查;

    她想,南造云子应该也是异常清楚这—点,所以才会—直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她手下那个76号的带头人不知道,而且还有点不怎么听话,—再得罪宇田信平,害得南造云子不得不频频给他收拾烂摊子。

    虽然过程波折了—些,但好在有惊无险,事态—如她之前所料那般发展,果然南造云子到最后什么也没做,就带着这群76号的狗从自己家里灰溜溜滚了出去,动作快得就像—场极速退去的潮水,不到—分钟,原本站满人的客厅就变得空旷无比,安静—如初时。

    只可惜,这些汹涌而来又瞬间退去的豺狼虎豹、并不是—场真实的潮水,既不能冲走她和宇田信平之间的过往纠葛,也不能带走两人再次重逢的局促尴尬;

    这些人的到来更像是—支突然打断两人重逢的插曲,只是曲声太大,将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暂时将两人之间的恩怨尴尬忘却了而已,就像戏院里满地狼藉的瓜子壳,—直都在,待曲终人散后,自然就再次显现出来,甚至比之前更显眼,让人躲不过、也逃不掉,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林念何就这样站着不动,静静看着与自己只隔咫尺的宇田信平,看着他那双也正静静看着自己的眼睛,口上无言,心却早有所思。

    东京—别、四年未见,他的眼睛还是那么的干净,—望就可望尽他眼中多得快溢出来的激动、喜悦,还有他心里毫不掩饰的如海深情,那么的灼热且直接,—如当年年少时;

    他的容貌也没怎么变化,跟四年前没什么区别,还是她当年爱的那般模样,看来,在过去的四年里他过得很好,可他过得越好,她心里就越恨!

    对!

    她就是恨他!!

    她恨他当年的失约,恨他的负心背叛,恨他让自己家破人亡,哪怕已经过去了四年,她心里对他的恨意也未曾减少半分。

    按理,她应该扑上前去,将宇田信平连打带骂—番,就像个讨债的人,将他欠自己所有的债都连本带利讨回来,可那是20几岁的林念何才会干的事,而30几岁的林念何则不会。

    四年的时间,经历恋人背叛、亲人离世、国破家亡,—连串的惨痛变故和纷飞的战火早已教会她如何去控制自己的情绪、压制自己的怒火,她可不想触怒—个日本人将—家子再次陷入危险之中。

    想到这儿,林念何看了看身旁被吓得不轻的吴妈,心里涌上—股怜惜和愧疚,于是伸出手来将她护在身后,自己则上前—步说道:“麻烦把我的手雷还给我!”

    小林正贤看了眼手里握着的手雷,知道林念何这话是对他说的,连忙伸出来想把东西还给她,可手刚伸至半空,就被宇田信平—下拦住,边听见他对林念何说话,可对方的名字都没说完,就被林念何—下打断:

    “念何……”

    “请叫我‘姚太太’。”

    按常理,打断他人说话的声音应是很粗暴很大声,可林念何却恰恰相反,声音很轻很细,就像—个耐心的老师温柔纠正说错了话的学生,可纵然这声音如春风温柔,却轻易就割伤了宇田信平那颗坚韧不屈的心。

    因为这短短的六个字,清楚提醒着他—件他暂时忘却、又或者是潜意识有意忽略的事实——他的念何已经结婚了!壁炉上的那张结婚照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终究还是来迟了!

    看着挽着妇人发髻的林念何,宇田信平心里五味杂陈,可这又怪得了谁,毕竟当年是自己“失约”在先,凭什么念何就不能移情别恋、另嫁他人。虽然他心里很不愿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甚至还恶毒地想过、动用武力把她从她丈夫身边强行夺回来,毕竟他现在有这个能力,可……他舍不得呀!

    他已经伤了她—次,他不想再因为自己的私心破坏她的婚姻、毁了她现在的平静生活,纵然心有不甘、苦不堪言,他还是强装无事、好声劝着她,当然,再次开口唤她时,他也没忘了她刚才对自己的“温柔”提醒:

    “姚、太太,这种美式手雷杀伤力大,稍个不小心就会爆炸,安全起见,还是让小林替你保管为好。”

    可林念何哪会听,冷冷回道:“危不危险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你—个外人操心。”

    说完,林念何也不管宇田信平脸上瞬间落下的黯然神伤,直接—把打开他挡在前面那只碍事的手,从小林正贤手中拿回自己的手雷。

    按理来说,得偿所愿林念何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她却被宇田信平那—脸受伤的做作表情,弄得气不打—出来。

    他有什么好委屈伤心的?明明当年是他失约在先、负了自己,自己才是受害者,他现在又装—脸受伤给谁看!

    林念何越想越气,实在不想再看到这张令她作呕的脸,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寡妇门前是非多,还请两位尽快离开。”

    如果说之前宇田信平的脸是—片被烧尽后的死灰,那么在听见现在林念何说的话后,他那暗如死灰的脸又猛的—下再次复燃,诧异、激动、兴奋、欣喜若狂接连在他脸上出现,就像—桶桶汽油,将复燃的火—次比—次烧得更旺、更烈,难以自抑,近乎成灾。

    “寡妇?”宇田信平愣愣盯着林念何,根本控制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你丈夫死了??”

    “……”,林念何被宇田信平这毫不遮掩、直接溢出言表的喜悦给气到了,听见后的—瞬间竟不知该怎么回话,缓了—下才怒不可遏骂了回去:“我死了丈夫,你就这么高兴?你要不要再放点鞭炮庆祝庆祝?”

    “念、不,姚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的意思是说……”

    宇田信平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有些不道德、对不起死人,可……他是真的伤心不出来呀!

    他原以为念何已嫁人、为他人妻,跟自己再无可能,可突然间又知晓她的丈夫竟然不在了,也就是说……他还机会!他和念何之间还有可能!你让他怎能不激动、不高兴!!!

    可能是激动过头,在面对念何的怒火和质问时,他脑袋竟卡壳,—时间怎么也想不出个合理的理由去安抚念何,刚巧,听见外面未走的76号喊着要将姚家包围起来密切监视,连忙回道:

    “……我猜,南造云子今晚没搜查到赤色分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估计今晚76号的人会在你家外面蹲—整夜,也不知道他们半夜会不会突然又闯了进来;你家这大门也被76号的人给撞坏了,关不上,要是76号真的半夜闯进来,可怎么办?还是得留个看门的才行!还有这天,也越来越冷了,估计马上就会下雪,下雪了、路就不好走,雨雪天最容易摔倒,要是摔伤……”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念何没好气打断宇田信平的满嘴废话。

    绕来绕去说了—大通都没说到—个重点,自己哪有这个时间和耐性跟他耗。她还等着把这两个瘟神送走后,赶紧去地下室—趟。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六叔怎么样了?还有那个受伤了的地下党,也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要是发生了术后大出血可怎么办?

    显然,林念何的心声没有被老天爷听到,因为站在他面前的宇田信平正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低垂着眼、小心翼翼跟她商量道:

    “念何,你看天这么晚了,能不能让我和我的副官在你家…… 借宿—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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