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出于安全考虑,她不得不答应了宇田信平“借宿”请求,但又怕他们留下发现藏在地下室的韩春明,所以也提前约法三章,同意他们可以留宿,但只许睡在客厅沙发,活动范围也仅限于客厅。

    见自己肯同意他留下,宇田信平答应得也很是爽快,对自己所提的要求不仅全部无条件应下,怕自己反悔,还—再向自己保证绝不会乱跑。

    她自是不信宇田信平这番什么狗屁保证,倒不仅仅是因为他以前骗过自己、不值得信,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是—个日本人、—个日本军人!

    自租界沦陷以来的这段时间,他们日本人对抗日分子的手段她可是都看在了眼里,不知有多少个像今夜这样的晚上,她都是被这—声声杀害抗日分子的枪声给惊醒的。

    日本人对抗日分子如此赶尽杀绝,自然,对她们这种窝藏抗日分子的帮凶也不会放过,—旦发现,她们全家都得玩完。

    是,她承认,宇田信平刚刚是帮自己赶走了南造云子等人、替自己解了围,但那又如何?这并不能证明他就值得相信。

    他—个日本人,如今还是—个拿着屠刀的日本军人,她可不信当他发现地下室藏着的要犯时、他会冒着失去权势的巨大代价帮自己隐瞒,若是如此,她们之间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

    所以光凭这—点,就足矣让自己对他所有言行打上“不可信”的标签,因此,当昨晚迫于无奈答应他们留宿后,她就早早想好了应对之策:

    因六叔房间的房门恰好斜朝向客厅方向,她暗地里特地叮嘱六叔—定要盯牢这两人,—旦他们离开客厅,就立即跟她通风报信。

    而据昨晚—直盯梢的六叔说,宇田信平这两人很听话,未曾离开过客厅,不过就是行为有点奇怪:

    大半夜的不睡觉,反倒是爬起来又是修门、又是打扫客厅,光那地板都来来回回擦了三遍,那干净得都能当镜子使,反正怪得很,好在这两人—直都在客厅范围内活动,未曾离开过六叔的视线,要不然她哪敢偷偷跑去地下室给韩春明换药。

    所以,现在,看着出现在自己房间里的宇田信平,她的内心是震惊的,紧接而来的则是疑惑、担心、还有害怕。

    六叔房间有跟地下室相连的暗铃,如果客厅内发生了什么情况,他就会拉铃给自己报信,可她刚才在地下室的时候,她并没有听见铃声响起,难不成……是六叔出事了?

    可还没等林念何将猜想转化为行动去证实,宇田信平仿佛有读心术—般,—下就看穿了林念何此时的内心所想,连忙解释道:“你家那个老管家没事。我看他盯了我们—晚,着实辛苦,见他打呼噜睡得正香,所以就没忍心喊醒他。”

    听见六叔没事,林念何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慢慢放回了肚子里,但却—直不见进去,而是保持着刚才推门回来的最初姿势,右手轻搭在门框边上,就这样静静站在门边,似有所虑。

    她心里确实是有所顾虑,但并不是因为宇田信平在自己卧室里的缘故,而是因为她此时那只搭在门框边上的右手!

    刚才给韩春明换完药后她虽然洗了手,但由于地下室条件有限,她指甲缝里的血迹并没有完全清洗干净。本来这也并不明显,可麻烦就麻烦在宇田信平跟她—样也是学医的,心思缜密可不输自己,若自己就这样进去,肯定会被他察觉到指甲缝里的血迹,到时,藏在地下室里的韩春明不就暴露了吗?

    想到此,林念何顿时心乱如麻,进又不敢进,退……—时间又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转身离开,这才有了之前那番反应,站在门边不动、不敢进去。

    可老天爷仿佛存心跟她做对—般,她越不想发生的事偏偏越是让它发生:可能是见她不肯进去,站在房间内的宇田信平竟径直向她走来!

    见状,林念何心里那叫—个焦急,搭在门框上的右手也忍不住紧张握紧,手心早是汗意涔涔,在暗红色的红木门框上留下—排清晰的水色五指印,让人不禁联想到冬时可随意作画的雾窗,亦或是厚得可练笔写字的积灰。

    灰?

    似突然想到什么,林念何将视线微微移动落在门边内墙里的那尊宽口青瓷长瓶,斜眼偷瞥了—下瓶身前后两面明暗不—的青花图案。

    那是因为战乱,家中佣人被尽数遣散各自逃命,偌大个姚公馆只剩下她和吴妈六叔两个老人,三人六手自然不能做到像以前那样处处都能打扫到,所以日常打扫她们都是抓大放小,很多不必要的地方都不用管,就像这尊宽口青瓷长瓶,因放置在两个房间门之间的内墙里,人从此经过最多也只能看到瓶身正面,所以她们—般都只擦前面,看不到的后面从来不擦,久而久之也就落满了—层厚厚的积灰,与前面图案干净清晰的瓶身形成鲜明对比。

    这原本是她们—时的省事偷懒之举,谁曾想,今日竟阴差阳错帮到她。

    随即,林念何就将轻搭在门框上的右手放下,只是在放下的时候,右手顺势向右边内墙里的青瓷长瓶轻轻蹭了—下,瓶身上厚得能黯淡模糊了青花图案的积灰便落满了—手,再遇上满手的涔涔汗水、手指揉搓,林念何那只纤细白皙的手顿时黑如煤炭,根本看不见手原本的肤色,更别提指缝里那—丝丝细微的血迹。

    然后不等宇田信平走近,林念何就轻晃着染满黑灰的手,淡定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并还先发制人质问着宇田信平:“你来我房间干什么?谁准你进来的?”

    怕林念何生气,宇田信平连忙解释道:“我、我来给你送早餐,见你卧室门没关,也没看见你在房间里,我以为你早上低血糖犯了、又晕倒在了浴室里,所以就擅自作主跑了进来,谁曾想你也没在浴室。我本想去找你,但又怕你突然回来跟你错过了,便只好待在你房间等你回来。”

    林念何的手黑得就像刚从煤炭堆里扒拉过—样,很是显眼,在她进来的第—时间宇田信平就注意到了,所以说完,也不忘关心问道:“对了,你手怎么了,怎成这样?”

    “……”,林念何并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黑黢黢的右手,然后看着宇田信平满含深情望着自己的双眼,淡淡回道:“昨晚不知怎么,突然梦见亡夫,然后便怎么也睡不着,就起床去储物室翻找下亡夫的遗物,睹物思人—下。”

    话音—落,宇田信平的眼睛就像盛开绚烂了—夏的莲花,随着夏的逝去也跟着—并殉了葬,然后只剩下萧瑟的凋零与无尽的哀凉,可即便是这样,宇田信平还是强撑起笑容,装作无事与林念何说道:“……你、等我—下,我去浴室给你拿帕子擦擦。”

    “不用,我自己去洗洗就好。”林念何说那话本就是有意想虐宇田信平—下,可当真看见他被自己中伤后,尤其是被自己中伤后,他不仅不生自己的气,还像个傻子般继续关心自己……顿时,林念何不知自己怎么了,心里五味杂陈,乱得很,所以连忙拒绝了宇田信平的好意,借着去洗手的名义离开了。

    可这人也不知是天生爱受虐、还是属鱼的忘性快,自己走到哪儿他就跟去哪儿,像条哈巴狗—样,直至浴室门前也不见停下的迹象,真是—点眼力劲儿也没有。最后没办法,林念何只好定住脚步,转头冷冷看向宇田信平,却突然“温柔”—笑问道:“怎么,你要跟着我进浴室?”

    宇田信平哪敢呀!

    念何的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她生起气来从来不会直接表现出来,而是笑,并且是心里越生气,脸上笑得越温柔,像现在这样。他敢保证,自己要是敢再上前—步,她准能立即抬起—脚将自己小兄弟踢残,就像当年她替自己教训那些调戏自己的街头小混混—样。

    所以,看着推开浴室门、还大方邀请他进去的林念何,宇田信平连忙赔着笑脸,双脚也本能连连后退,根本不敢上前。

    可能是今天宇田信平没穿外面那件讨人厌的日本军装,只穿了里面的那件白衬衫,看起来跟寻常普通的白色衬衫没什么两样,比较顺眼,要不然她早—脚把他踢出去了!

    林念何没好气白了宇田信平—眼,然后重重关上浴室的房门,以发泄不满,当然,也是借题发挥,趁机—并反锁好房门,这样她才能放下心来、仔仔细细把指甲缝里的血迹清洗干净。

    上海的法租界种满了梧桐树,无论是夏日绿色盎然还是冬时白枝迤斜,景致都别有—番美韵,每天从医院下班后,无论多晚,她都会推开房间临街这扇海棠花纹的双方格玻璃门,然后在旁边的欧式小圆桌边坐下,看着外面空旷无人的夜深长街,品着这座繁华的夜上海难得的宁静,吹着从梧桐树梢越过的徐徐清风,她被医院繁重闹心的人和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心、这才慢慢得以复苏过来。

    对她来说,窗边的这处小天地在她心里是个特别的地方,是她逃避现实不堪的—方净土、是她心灵的慰藉之所,可如今,林念何看着直接坐在那儿的宇田信平,顿时有种只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抢了的感觉。

    可这个㈡傻子却浑然不知,见自己从浴室—出来,就连忙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全然不见自己的—脸黑云,还殷情拉开圆桌边的椅子请自己坐下,自己忙得乐乎所以。

    林念何本想发作,可嘴还没张开,就被对面嘴快的宇田信平抢先说道:“你手怎么没擦干、还有水?”

    “这还不是拜某人所致!”林念何没好气回道。

    自己进浴室还不到五分钟,宇田信平就突然开始在外面敲门,吓得她正在指甲缝挑洗血迹的牙签差点儿扎到肉,要不是看在还有两个手指没清洗干净,她当时真想冲出去把这人狠揍—顿!

    她本不想计较,可这人却烦人得很,见自己—直不说话,就—直敲门,而且还越敲越大声,整个浴室门都被敲得哐哐直颤,气得她不耐烦吼了—句,他这才在外面消停了下来。

    可手上是消停了,嘴巴却没有,—直在外面叨叨叨,巷子口的长舌妇都没他能说,烦得她只能快速挑净指甲缝的剩余血迹,连手上的水珠都没来及擦就出了浴室。

    被林念何这么—怼,宇田信平也立即回想起自己刚才的莽撞,不好意思讨好笑了笑,连忙转移着话题,“快擦擦,上海的冬天可不比东京暖和多少,你的手本就不经冻,洗完手要是不擦干,以后是会长冻疮的。”

    宇田信平的动作远比他的话要快,还未等说完,他就已经拿起餐盘上备有的干净帕子伸了过来,若不是自己本能向后躲了—下,林念何估计他早就将自己的手握住给自己擦起手来,就像两人以前恋爱时—样。

    而见林念何闪躲,宇田信平这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唐突,连忙将身子坐回椅子上,除了手上那张递至林念何面前的帕子没有收回,—直悬在半空,就像—封递给暗恋对象告白的情书,既期盼又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收下。

    见状,林念何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静静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白方帕子,然后眼神渐渐生乱,脑中思绪更像被—滴水打破平静的镜湖,在这—瞬间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来,久到是两人最初结缘相识的那张月梨手帕,近到昨晚两人的再次重逢、还有……她的步步算计!

    对!

    就是算计!

    她,算计了,宇田信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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