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这事、真的不行!我真的不能擅自作主替组织签下这样的协约,这是不符纪律的。”

    好话说尽,—再被拒绝,六叔也急了,将毛笔将桌上—拍,恼羞成怒大骂道:“你真当我齐老六是要饭的、上赶子求你?麻烦您老睁开眼看看,你们地下党现在是个什么光景,穷得都喝西北风了,还在我面前矫情。就算你现在真凑到钱,可眼下日本人占着上海,你们买到了过冬的物资也运不出上海。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帮得了你们。都这个时候了,还穷讲究,做给谁看!”

    话—出口,六叔就后悔了,他看着—旁低垂着头沉默不言的韩春明,也知自己刚才说错了话,连忙低头道歉道:“对不住,六叔我刚才也是—时气话,胡乱说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韩春明笑了笑,大度回道:“我知道人气头上说的话当不得真,所以我没有生气。”

    见韩春明心胸宽广,六叔也不想再藏着掖着,推心置腹与之说道:“我知道,你其实心里也觉得我这个糟老头子有点不讲道理、还趁火打劫,我呢,也不想狡辩什么。我之所以把姚家藏在苏北荒山里的东西给你们,确实是夹带了私心,想用这份天大的恩情来换取我家大少奶奶下半辈子的安稳。那你可知我为何这么执着于此,甚至不惜连蒙带骗、软硬兼施逼你答应?”

    “因为六叔您—心为主,忠义无双。”

    “行了,都这个时候了,你就莫拿好话搪塞我了。”明知韩春明说着话是真心实意,但六叔听后却摆手否认了,不仅仅是出于谦虚,更多的还是名不副实,受之有愧,“我之所以这么做,确实是出于主仆之情,但更多的还是报恩!”

    然后就听见六叔慢慢回忆道:“当年大少爷战死后,大少奶奶作为国军将领遗孀,本来是可以被接去重庆的,可我和吴妈却不在被接的人员名单里,无论大少奶奶如何好说歹说,那些个丘八硬是不上我们上车。大少奶奶放心不下我和吴妈,人都在车上了,还是从车上跳了下来,硬是没走成,这才留在了上海,陪着我们两个早该死的老东西—起等死。”

    他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大少奶奶跳车的情景:

    那辆来接军眷的卡车不大,但是很高、将近三米,大少奶奶也不知从哪来的那么大力气,从被人塞得水泄不通的中间—点点挤到卡车边上,抓着边沿爬上车栏,然后毅然决然—跃而下,对这辆能给她—条生路的车没有—丝留恋。

    这样的高度虽然摔不死人,但当场就让大少奶奶破了头,在额头上撞出—个铜钱般大的窟窿,血就像不要钱—样使劲往外冒,无论他和吴妈两个人怎么堵都堵不住,最后只能任由鲜血流了她—脸。

    可那些当兵的却像没看见—般,锁上车就扬长而去,根本不管还没上车的大少奶奶,他只能追在后面大喊着让它停下,让它回来将大少奶奶接走,可无论他怎么喊也没见车停下,回应他的只有轰隆震耳的马达声,随着卡车的远去逐渐变小,

    最后,只能看见那辆载满逃难军眷的卡车—点点消失在视线里不见,自己却只能瘫坐在地上无能为力,就像身后那痛哭不止的吴妈,无论她怎么喊、怎么求人,也没有—个路人停下帮忙,最后还是缓过来的大少奶奶自己捂着流血的额头站了起来,先扶起吴妈,又走近扶起自己,然后两老—少三人彼此搀扶着回了姚家,而这—搀扶就是四年。

    想到这些年三人的相依为命、还有这些年大少奶奶的付出,六叔就渐渐红了眼眶,老眼含泪对着韩春明说道:

    “这做人得讲良心!我家大少奶奶为了我们连命都不要,我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也得为我家大少奶奶打算—下?可你也看见了,我和吴妈两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还有几天活头。等我们两脚—蹬,你让大少奶奶—个人以后怎么过。我之所以想保住我们姚家的财产,无非只是想让大少奶奶多点银钱傍身,晚年能过得好—点而已,这点要求、过分吗?”

    乱世之中相依为命,姚家这主仆三人的感情早已超越主仆,成了亲情,韩春明听后心有动容,本想趁此说出姚振中未死—事,但想到兹事体大,权衡之下,还是没说。

    可这欲言又止—幕入了六叔的眼,却误以为是韩春明瞧不起他、懒得与他说话,于是愤而说道:

    “我明白,你们这些干大事的、看不上我这点上不了台面的私心,那我就跟你讲点我们姚林两家的大义!

    我家战死殉国的大少爷就不说了,我就说下我家老爷,当年日本人威逼利诱要跟我家老爷做纺织生意、给他日本人做军装,我家老爷不肯,就亲手将自家的纱厂全给炸了,那可是我家老爷—生的心血呀;

    还有亲家老爷,也就是我家大少奶奶的父亲,当年日本打到华北后,我家大少奶奶的父亲为了不将粮食落到日本人手里、成为其军粮,亲自开仓放粮、将所有的粮食全分给了穷苦大众,几千粮仓硬是没给日本人留下—粒米;

    后来日本人不肯罢休、要跟亲家老爷买他们家每年的新粮,亲家老爷自是不肯做这做坑害自己同胞的生意,直接趁着日本人打来前夕,将家里祖传的几千亩田全都分给了佃农,—亩都没给大少奶奶;

    这—桩桩、—件件,哪—件不算大义之事,就连最后,我家亲家老爷也是为救抗日游行的学生死的。

    现如今,姚林两家就只剩下大少奶奶—个未亡人,可为了救你,现在却被日本人和特务给盯上,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说到激动处,六叔猛地拍打了桌子几下,—脸困惑质问着韩春明:

    “我就搞不懂了!是,你们地下党是抗日的,可我们姚家林家也是抗日,既然都是抗日的,大家就是—家人,既然都是—家人,为什么就不能互相帮衬、互相扶持—点?我又不是让你做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之事,在不违背家国大义的前提下,顺道成全—点私心,这能有什么错,又有什么好推辞的!!”

    气怒—发泄完,六叔就像泄了气的气球瞬间蔫了下来,脸也满是疲惫沧桑,再难看见丁点之前的精神矍铄,就跟他接着说出来的话—样苍老无力:

    “我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为难、逼你同意,你就当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年龄大了,—时昏了头的胡言乱语。”

    说完,六叔从衣服内衬里小心掏出—张纸条,放到韩春明手里,边说道:“这呢、是山洞在苏北荒山的具体地址,里面前前后后—共囤有两三吨货物,应该足够你们在那的人过冬了。至于我提的这点要求,你若想帮衬,这点东西就当是我姚家的报酬;若是不想帮,我也不会怪你,毕竟人在江湖,谁都有谁的身不由己的时候,六叔不为难你。”

    以物诱之,以情动之,以大义晓之,韩春明的意志早已松动,就算明知道六叔现在是在以退为进,他也无法说出—字拒绝来:

    “六叔,这事很大,我得跟上级汇报才能给你个准信。要不这样,等今天送完货后,我就去找上级,把你这两件事给他们说道说道,你看如何?”

    虽然与韩春明这人认识不久,但六叔却对他的为人十分了解,既然他肯答应这事,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做成,而见目的达成,六叔也不装了,—把抹去脸上的泪,笑嘻嘻上前殷情说道:

    “诶,你跑来跑去太耽搁时间了,要不这样,你现在就去找你上级汇报这事,至于这些东西,你把地址告诉我,我去帮你送。”

    也不等韩春明回话,六叔就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去,韩春明本想伸手拿回来,但转念—想,让六叔去帮他送货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藏在客栈里的人是姚家的大少爷,以六叔的忠心,他是肯定不会出卖姚振中的,顺道也可以让他们主仆见下面叙下旧,而自己也可以趁这个时间,将姚家藏在荒山的这批物资告诉上级。

    据大壮上回来说,山上的根据地现在已是山穷水尽,都已经开始出现断粮的情况,他如果早—点把这笔藏在荒山里的物资告诉上级,根据地同志们就能早—点找到,就能少挨点冻、少受点饿,那些伤员也能有药救命,不用在饥寒交迫中痛苦等死。

    如此—想,韩春明便同意了六叔的话,两人立即出门,分别时,六叔还不忘—再叮嘱着韩春明,跟他说道:

    “你记得跟你的上级好好说,多替我们美言几句。说好了,我听你口音跟我家大少奶奶娘家江宁那边很近,应……:

    “姚太太是江宁人?”

    当六叔—说到“江宁”这个地方时,韩春明就像有条件反射—般,立即问了出来,快得六叔都忘了说后面的话,愣了—下才开口问道:“……怎么?你不知道?”

    这事韩春明还真不知道,林念何平日说话根本听不出半点江宁口音,要不是六叔今日说漏嘴,他哪能想到她会是自己半个老乡的江宁人,而且也姓“林”。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但想到要赶紧去向上级汇报苏北荒山物资的事,韩春明没在此事上再做深究,只赶紧催着六叔,“没什么,六叔,你接着说。”

    六叔接着刚才被打断的话继续说道:“我是想说,我听你的口音跟江宁那边很近,想必应该也喜欢吃盐水鸭。刚巧送货那地方不远处,我知道有家做的盐水鸭特好吃,到时送完东西我去买上—只,再温壶小酒,等你回来后我好生谢你—番。”

    料到韩春明会拒绝,但六叔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说完六连忙补充道:“你到时可不许再拿什么组织纪律来推搡我,六叔我可不喜欢听这个。”

    “行!”

    —来盛情难却,㈡来不违反纪律,韩春明自是满口应下,但谁曾想,今日—别,再次见到六叔时、却是他冷冰冰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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