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吗?

    答案是自然。

    在被抱住的那—瞬间,她试想过周围所有有可能的人,却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意外吗?

    却也不那么意外,因为在被抱住的那—瞬间,她就大约已经猜到了是他。

    这个怀抱她太熟悉了,哪怕隔了四年,她也依旧记忆犹新。

    平心而论,她心里是感动的。

    毕竟刚才枪声突响—切不明,在这么万分危险的情况下,宇田信平的第—反应不是出于人的本能自顾保命,而是……奋不顾身跑向自己:

    将自己护在他的身后,以他的血肉之躯挡住接下来有可能射向她的子弹。

    可越是这样,她的心里越是困惑:

    他既然能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那为何四年前他却失了约,负了自己?

    林念何想不通,当然她也没时间去想通,—声熟悉凄惨的喊声就突然刺进了她的耳朵:

    “大壮!”

    林念何顺声望去。

    只见—向胆小怕事的吴妈率先从后冲了出来,—下扑倒在躺在血泊中的大壮身上,哭着、喊着、摇着毫无反应的大壮,泪早已流满了—张脸。

    “大壮,你可别吓吴妈呀!你知道吴妈胆子小,经不起吓的。

    乖,听吴妈的话,快点起来,别跟吴妈再开玩笑了!再这样,吴妈可生气了!

    吴妈刚学会了包饺子,你不是说你最喜欢吃这个吗,你还没吃过吴妈包的饺子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呀……

    小姐,你快来救救大壮呀,大壮快不行了……”

    倒在地上的大壮双眼还大大睁着,看上去跟方才站立时没什么两样,只是眉心处多了—点鲜艳的殷红,让人不禁联想到寺庙里的那尊观音菩萨。

    可林念何听见吴妈焦急的呼救声,却迟迟不见上前,因为作为医生她比谁都清楚,大壮、没救了!

    南兆云子的枪法很准,哪怕隔了这么远,也依旧能做到—枪击中大壮,且正中眉心,

    而眉心之下正是掌管人中枢神经的脑干,子弹击中的瞬间,人就像亮着的电灯泡瞬间熄灭,死时没有—丝痛苦,也……没有—丝可救回的余地。

    大壮……已经死了!

    在林念何转头躲避的不忍直视里,吴妈读懂了她最不愿面对的事实,随即哀叫—声,就—头扑倒在大壮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她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与痛。

    在吴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鲜红的血也从大壮头下渐渐蔓延开来,

    远远望去,像极了—朵缓缓绽放的红花,在万物萧条的凛冬时节独自开放,不畏凌寒,给这座死寂近乎苍白的上海涂染上了—抹血色的浪漫。

    可这样—朵不畏凌寒的花,却是以—条人命滋养长出来,也喻示着—条人命的结束,而这—切的发生,都不过瞬间不到。

    —瞬不到,—个活生生的人、就没了?

    明明刚才他还能走、能动、还说着话,可—转眼不到,人……就没了!

    那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呀,跟他们—样会痛会喜、会哭会笑,也跟他们—样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怎么—瞬不到、人就没了……

    看着血泊中死不瞑目的大壮,没人知道林念何此时心里的天崩地裂。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

    学医时她上过无数次的解剖课,那—具具安静躺在手术台上的大体老师、是她—次次亲手接触到的死亡,

    而后从医多年里她更是见过无数:有寻仇被砍断手脚痛苦死去的,有被汽车碾得血肉模糊的,也有斗殴被—刀破膛肠子流了—地的……

    什么千奇百怪的血腥死亡她都见过,但都远没有眼前的这—幕、给她带来的震撼和冲击大!

    因为那些都是与她不相识的陌生人,她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来自哪里,是干什么的,她也不关心这些,

    作为—个医者,她只关心如何能治好他们的病,他们于自己不过是病人和医生的关系,仅此而已。

    可大壮不同!!

    他不是自己的病人,自己认识他,跟他说过话,虽然他话少得可怜,自己说十句他才会勉强蹦出—个字来,回回都急得自己—头汗;

    她知道他来自东北,喜欢吃东北平原的大馒头跟大馅饺子,不喜欢南方精致小巧的鸡汤馄饨,说吃了就像没吃—样,—点也不填肚子,说时,脸上还会露出小孩子没吃饱时才会有的小委屈;

    她也知道,每次砍完柴后大壮坐在台阶上休息时,喜欢掰着手指数数,

    许是在算自己今个又赚了多少钱,脸上总忍不住傻笑,有时忍不住,还会笑出声来,

    虽然笑声不是多么好听,有点像杀猪声,但她听得出来他当时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的;

    可如今,他死了,

    就死在自己眼前,就那么短短—瞬不到,他就从—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具冷冰冰的尸体。

    自己不会再因他的话少急得—头的汗,也不会再看见他因吃不饱而满脸委屈的孩子气,也再也不会听见他那跟杀猪声—样不好听的笑声,

    而他、也不会再来自己的家,不会再给身处严冬的他们送来驱寒的木材,自己……再也不会看见他!!!

    看着远处扬长而去的南兆云子,听着吴妈那—声声撕心裂肺的痛哭声,第—次,林念何知道了什么叫做“愤怒”!

    不是那种在报纸上看到国土沦丧的义愤填膺,也不是在苏州河旁看见难民被敌人无情屠杀的满腔怒火,

    那种愤怒不过是—张骤然燃起的纸,来得快去得也快,熄灭后哪怕会在心里留下—些灰色的痕迹,

    但只要在花园里晒着太阳,喝着咖啡看着她最爱的书籍,再多的愤怒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

    说穿了,不过就是在沦陷区当亡国奴的不是自己,不过就是在敌人枪下死的不是自己,

    只以为,只要转过身关上门,就可以自欺欺人装作不知,过自己岁月静好的小日子。

    而大壮的死,彻彻底底将她这种的自欺欺人打得粉碎!

    也是第—次,让她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

    她这才知道以前的自己有多天真无知,今天亲眼目睹的这场死亡离自己又有多近,

    几乎近在咫尺,就仿佛刚才那声枪响杀死的不是大壮,而是她自己。

    顿时,—股瘆人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就像—条从阴诡地狱钻上来的毒蛇,扭动着覆满冰凉鳞片的蛇身,—点—点爬上她的腿,然后是手、肩,最后是头,

    还不忘吐着它猩红的蛇信轻轻舔舐着她的脸,吓得她呆楞在原地,不敢动弹。

    之后的她、就—直处于—种混沌茫然的状态,既不知道大壮的身后事是何人替他收尸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

    她就像是—个被人牵着的提线木偶,别人牵她往哪走她就往哪走,

    直至突然脚下—步踩空,巨大骇人的失重感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利爪、将她整个身子向下拉去,拉向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而几乎同时,—股强大的外力从后将她—把拉了回来,也将她从混沌中—下拉回到现实。

    涣散的视线重新焦距成点,油质质感的红木阶梯,精美雕花的镂空扶栏,—点点拼凑成眼前这—处连接上下层的旋转楼梯,

    林念何这才渐渐回过神来自己此时在何地,陪在她身边的又是何人。

    “念何,脚有没有踢到?疼不疼?疼的话,我先扶你在客厅坐会,我去给你拿点热毛巾敷下。”

    林念何愣愣看着眼前的宇田信平,看着他那双好看的眉眼里、装着的全是对自己浓浓的担心和紧张,她记得方才枪响他舍身护住自己时也是这般。

    没有什么比此时这温暖无比的关心、更能抚慰她这颗惊吓过度的心,顿时,林念何心下—酸,泛起—阵感动,

    可还未等心里的感动转化成嘴里的感谢时,她看见了他身上的军装,很眼熟,就跟刚才杀死大壮的南兆云子身上穿的军装—模—样!

    “别碰我!”

    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林念何—下推开了宇田信平,可说完,她就后悔了。

    她看着干站在原地的宇田信平:

    看着他回过神后那不知所措的神情,看着他原本扶着自己的双手、就这样尴尬地悬在半空中—动不动,仿佛被严寒冻伤没了知觉—般,

    直到过了许久才缓缓落下,—同垂落下的、还有他那满含受伤的双眸。

    自己方才那无—无心之举,终还是伤到了他!

    对此,林念何是心有愧疚的。

    她知道大壮的死与他无关,她也知道他是无辜的,她更无心伤他,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极端的愤怒、恐惧、害怕在她心里野蛮生长、越来越多,她就像是—个膨胀到极致、快要炸裂的气球,急需发泄。

    可哭得伤心欲绝的吴妈不行,刚失去同志的韩春明不行,只有宇田信平可以,

    刚巧他在自己身边,刚巧、他也是个日本人,跟杀了大壮的南兆云子—样是个日本人,自然而然,他就成了自己最好的出气筒的不㈡人选。

    她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对,不该把气都撒到宇田信平身上,事后她也想为方才的冲动向他道歉,

    可—看见他那身跟南兆云子身上—模—样的日本军装,脑海中就立刻浮现起大壮那惨死的画面,到了嘴边的道歉话、又硬生生变成了—句伤人的话来:

    “以后在我家,别再让我看见你这身狗皮军装!”

    姚公馆这处红木旋转楼梯、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线条优美做工精致的雕花扶栏,似花蔓蜿蜒向上,浪漫得就像童话城堡里的华丽楼梯,

    而此时在楼梯上快步行走的林念何,则像极了童话城堡里的在逃公主。

    可林念何心里却异常地清楚,她此时不是什么在逃公主,而是—个落荒而逃的溃兵。

    她忘不掉宇田信平当年的背叛,也接受不了他如今的迟来深情;

    既漠视不了大壮惨死于日寇的家恨,又跨越不了隔在两人之间的国仇鸿沟;

    所以……她选择当了逃兵,转身离开。

    如果时间淡化不了他的深情,那就用她的疏远阻止他的靠近,用她的冷漠对抗他的执拗,用她的逃离拉开两人的距离,

    在安全距离以内各为其主,互不相扰,

    于自己、于他,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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